愛因斯坦沒有出席1933年第七屆索爾維會議,他被納粹德國逼得離開家鄉,流落異國,憂鬱地思索著歐洲那悲慘的未來。另一方面,這屆索爾維會議的議題也早就不是量子論本身,而換成了另一個激動人心的話題:爆炸般發展的原子物理。不過這個領域裡的成就當然也是在量子論的基礎上取得的,而量子力學的基本形式已經確定下來,成為物理學的基礎。似乎是塵埃落定,沒什麼人再懷疑它的力量和正確性了。

 

在人們的一片樂觀情緒中,愛因斯坦和薛定諤等寥寥幾人愈加顯得孤獨起來。薛定諤和德布羅意參加了1933年索爾維會議,卻都沒有發言,也許是他們對這一領域不太熟悉的緣故吧。新新人類們在激動地探討物質的產生和湮滅、正電子、重水、中子...那樣多的新發現讓人眼花繚亂,根本忙不過來。而愛因斯坦他們現在還能做什麼呢?難道他們的思想真的已經如此過時,以致跟不上新時代那飛一般的步伐了嗎?

 

1933年9月25日,埃侖費斯特在荷蘭萊登槍殺了他那患有智力障礙的兒子,然後自殺了。他在留給愛因斯坦,玻爾等好友的信中說:「這幾年我越來越難以理解物理學的飛速發展,我努力嘗試,卻更為絕望和撕心裂肺,我終於決定放棄一切。我的生活令人極度厭倦...我僅僅是為了孩子們的經濟來源而活著,這使我感到罪惡。我試過別的方法但是收效甚微,因此我越來越多地去考慮自殺的種種細節,除此之外我沒有第二條路走了...原諒我吧。」

 

在愛因斯坦看來,埃侖費斯特的悲劇無疑是一個時代的悲劇。兩代物理學家的思想猛烈衝突和撞擊,在一個天翻地覆的飄搖亂世,帶給整個物理學以強烈的陣痛。埃侖費斯特雖然從理智上支持玻爾,但當一個文化衰落之時,曾經為此文化所感之人必感到強烈的痛苦。昔日黃金時代的黯淡老去,代以雨後春筍般興起的新思潮,從量子到量子場論,原子中各種新粒子層出不窮,稀奇古怪的概念統治整個世界。愛因斯坦的心中何曾沒有埃侖費斯特那樣難以名狀的巨大憂傷?愛因斯坦遠遠地,孤獨地站在鴻溝的另一邊,看著年輕人們義無反顧地高唱著向遠方進軍,每一個人都對他說他站錯了地方。這種感覺是那樣奇怪,似乎世界都顯得朦朧而不真實。難怪曾經有人嘆息說,寧願早死幾年,也不願看到現代物理這樣一幅令人難以接受的畫面。不過,愛因斯坦卻仍然沒有倒下,雖然他身在異鄉,他的第二個妻子又重病纏身,不久將與他生離死別,可這一切都不能使愛因斯坦放棄內心那個堅強的信仰,那個對於堅固的因果關係,對於一個宇宙和諧秩序的癡癡信仰。愛因斯坦仍然選擇戰鬥,他的身影在斜陽下拉得那樣長,似乎是勇敢的老戰士為一個消逝的王國做最後的悲壯抗爭。

 

這一次他爭取到了兩個同盟軍,他們分別是他的兩個同事波多爾斯基(Boris Podolsky)和羅森(Nathan Rosen)。1935年3月,三人共同在”物理評論”(Physics Review)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論文,名字叫”量子力學對物理實在的描述可能是完備的嗎?”,再一次對量子論的基礎發起攻擊。當然他們改變策略,不再說量子論是自相矛盾,或者錯誤的,而改說它是「不完備」的。具體來說,三人爭辯量子論的那種對於觀察和波函數的解釋是不對的。

 

我們用一個稍稍簡化了的實驗來描述他們的主要論據。我們已經知道,量子論認為在我們沒有觀察之前,一個粒子的狀態是不確定的,它的波函數彌散開來,代表它的概率。但當我們探測以後,波函數坍縮,粒子隨機地取一個確定值出現在我們面前。

 

現在讓我們想像一個大粒子,它是不穩定的,很快就會衰變成兩個小粒子,向相反的兩個方向飛開去。我們假設這種粒子有兩種可能的自旋,分別叫「左」和「右」,那麼如果粒子A的自旋為「左」,粒子B的自旋便一定是「右」,以保持總體守恆,反之亦然。

 

好,現在大粒子分裂了,兩個小粒子相對飛了出去。但是要記住,在我們沒有觀察其中任何一個之前,它們的狀態都是不確定的,只有一個波函數可以描繪它們。只要我們不去探測,每個粒子的自旋便都處在一種左/右可能性疊加的混合狀態,為了方便我們假定兩種概率對半分,各50%。

 

現在我們觀察粒子A,於是它的波函數一瞬間坍縮了,隨機地選擇了一種狀態,比如說是「左」旋。但是因為我們知道兩個粒子總體要守恆,那麼現在粒子B肯定就是「右」旋了。問題是,在這之前,粒子A和粒子B之間可能已經相隔非常遙遠的距離,比如說幾萬光年好了。它們怎麼能夠做到及時地互相通信,使得在粒子A坍縮成左的一剎那,粒子B毅然坍縮成右呢?

 

量子論的概率解釋告訴我們,粒子A選擇「左」,那是一個完全隨機的決定,兩個粒子並沒有事先商量好,說粒子A一定會選擇左。事實上,這種選擇是它被觀測的那一剎那才做出的,並沒有先兆。關鍵在於,當A隨機地作出一個選擇時,遠在天邊的B便一定要根據它的決定而作出相應的坍縮,變成與A不同的狀態以保持總體守恆。那麼,B是如何得知這一遙遠的資訊的呢?難道有超過光速的信號來回於它們之間?

 

假設有兩個觀察者在宇宙的兩端守株待兔,在某個時刻t,他們同時進行了觀測。一個觀測A,另一個同時觀測B,那麼,這兩個粒子會不會因為距離過於遙遠,一時無法對上口徑而在倉促間做出手忙腳亂的選擇,比如兩個同時變成了「左」,或者「右」?顯然是不太可能的,不然就違反了守恆定律,那麼是什麼讓它們之間保持著心有靈犀的默契,當你是「左」的時候,我一定是「右」?

 

愛因斯坦等人認為,既然不可能有超過光速的信號傳播,那麼說粒子A和B在觀測前是「不確定的幽靈」顯然是難以自圓其說的。唯一的可能是兩個粒子從分離的一剎那開始,其狀態已經確定了,後來人們的觀測只不過是得到了這種狀態的資訊而已,就像經典世界中所描繪的那樣。粒子在觀測時才變成真實的說法顯然違背了相對論的原理,它其中涉及到瞬間傳播的信號。這個詰難以三位元發起者的首字母命名,稱為「EPR佯謬」。

 

玻爾在得到這個消息後大吃一驚,他馬上放下手頭的其他工作,來全神貫注地對付愛因斯坦的這次挑戰。這套潛心演練的新陣法看起來氣勢洶洶,宏大堂皇,頗能奪人心魄,但玻爾也算是愛因斯坦的老對手了。他睡了一覺後,馬上發現了其中的破綻所在,原來這看上去讓人眼花繚亂的一次攻擊卻是個完完全全的虛招,並無實質力量。玻爾不禁得意地唱起一支小調,調侃了波多爾斯基一下。

 

原來愛因斯坦和玻爾根本沒有個共同的基礎。在愛因斯坦的潛意識裡,一直有個經典的「實在」影像。他不言而喻地假定,EPR實驗中的兩個粒子在觀察之前,分別都有個「客觀」的自旋狀態存在,就算是概率混合吧,但粒子客觀地存在於那裡。但玻爾的意思是,在觀測之前,沒有一個什麼粒子的「自旋」!那時候自旋的粒子是不存在的,不是客觀實在的一部分,這不能用經典語言來表達,只有波函數可以描述。因此在觀察之前,兩個粒子--無論相隔多遠都好--仍然是一個互相關聯的整體!它們仍然必須被看作母粒子分裂時的一個全部,直到觀察以前,這兩個獨立的粒子都是不存在的,更談不上客觀的自旋狀態!

 

這是愛因斯坦和玻爾思想基礎的尖銳衝突,玻爾認為,當沒有觀測的時候,不存在一個客觀獨立的世界。所謂「實在」只有和觀測手段連起來講才有意義。在觀測之前,並沒有「兩個粒子」,而只有「一個粒子」,直到我們觀測了A或者B,兩個粒子才變成真實,變成客觀獨立的存在。但在那以前,它們仍然是互相聯繫的一個虛無整體。並不存在什麼超光速的信號,兩個遙遠的粒子只有到觀測的時候才同時出現在宇宙中,它們本是協調的一體,之間無需傳遞什麼信號。其實是這個系統沒有實在性,而不是沒有定域性。

 

EPR佯謬其實根本不是什麼佯謬,它最多表明了,在「經典實在觀」看來,量子論是不完備的,這簡直是廢話。但是在玻爾那種「量子實在觀」看來,它是非常完備和邏輯自洽的。

 

既生愛,何生玻。兩人的世紀爭論進入了尾聲。在哲學基礎上的不同使得兩人間的意見分歧直到最後也沒能調和。一直到死,玻爾也未能使愛因斯坦信服,認為量子論的解釋是完備的。而玻爾本人也一直在同愛因斯坦的思想作鬥爭,在他1962年去世後的第二天,人們在他的黑板上仍然發現畫有當年愛因斯坦光箱實驗的草圖。兩位科學巨人都為各自的信念而奮鬥了畢生,但別的科學家已經甚少關心這種爭執。在量子論的引導下,科學顯得如此朝氣蓬勃,它的各個分支以火箭般的速度發展,給人類社會帶來了偉大的技術革命。從半導體到核能,從鐳射到電子顯微鏡,從積體電路到分子生物學,量子論把它的光輝播撒到人類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成為有史以來在實用中最成功的物理理論。許多人覺得,爭論量子論到底對不對簡直太可笑了,只要轉過頭,看看身邊發生的一切,看看社會的日新月異,目光所及,無不是量子論的最好證明。

 

如果說EPR最大的價值所在,那就是它和別的奇想空談不同。只要稍微改裝一下,EPR是可以為實踐所檢驗的!我們的史話在以後會談到,人們是如何在實驗室裡用實踐裁決了愛因斯坦和玻爾的爭論,經典實在的概念無可奈何花落去,只留下一個蒼涼的背影和深沉的嘆息。

 

但量子論仍然困擾著我們。它的內在意義是如此撲朔迷離,使得對它的詮釋依舊眾說紛紜。量子論取得的成就是無可懷疑的,但人們一直無法確認它的真實面目所在,這爭論一直持續到今天。它將把一些讓物理學家們毛骨悚然的概念帶入物理中,令人一想來就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而反對派那裡還有一個薛定諤,他要放出一隻可怕的怪獸,撕咬人們的理智和神經,這就是叫許多人聞之色變的「薛定諤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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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閒話:海森堡和德國原子彈計畫(四)

 

海森堡本人於1976年去世了。在他死後兩年,英國人Jones出版了”高度機密戰爭:英國科學情報部門”(Most Secret War:British Scientific Intelligentce)一書,詳細地分析了海森堡當年在計算時犯下的令人咋舌的錯誤。但他的分析卻沒有被Mark Walker所採信,在資料詳細的”德國國家社會主義及核力量的尋求”(German National Socialism and the Quest for Nubclear Power,1989年出版)中,Walker還是認為海森堡在1942年頭腦清楚,知道正確的事實。

 

到了1992年,Hofstra大學的大衛‧凱西迪(David Cassidy)出版了著名的海森堡傳記”不確定性:海森堡傳”,這至今仍被認為是海森堡的標準傳記。他分析了整件事情,並最後站在了古德施密特等人的立場上,認為海森堡並沒有什麼主觀的願望去「摧毀」一個原子彈計畫,他當年確實算錯了。

 

但是很快到了1993年,戲劇性的情況又發生了。Thomas Powers寫出了巨著”海森堡的戰爭”(Heisenberg′s War)。Powers本是記者出身,非常瞭解如何使得作品具有可讀性。因此雖然這本厚書足有607頁,但文字奇巧,讀來引人入勝,很快成了暢銷作品。Powers言之鑿鑿地說,海森堡當年不僅僅是「消極」地對待原子彈計畫,他更是「積極」地破壞了這個計畫的成功實施。他繪聲繪色地向人們描繪了一幕幕陰謀、間諜、計畫,後來有人揶揄說,這本書的前半部分簡直就是一部間諜小說。不管怎麼樣說,這本書在公眾中的反響是很大的,海森堡作為一個高尚的,富有機智和正義感的科學家形象也深入人心,更直接影響了後來的戲劇”哥本哈根”。從以上的描述可以見到,對這件事的看法在短短幾年中產生了多少極端不同的看法,這在科學史上幾乎獨一無二。

 

1992年披露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史料,那就是海森堡他們當初被囚在Farm Hall的竊聽錄音抄本。這個東東長期來是保密的,只能在幾個消息靈通者的著作中見到一星半點。1992年這份被稱為Farm Hall Transcript的檔解密,由加州大學伯克利出版,引起轟動。Powers就借助了這份新資料,寫出了他的著作。

 

“海森堡的戰爭”一書被英國記者兼劇作家Michael Frayn讀到,後者為其所深深吸引,不由產生了一個巧妙的戲劇構思。在「海森堡之謎」的核心,有一幕非常神秘,長期為人們爭議不休的場景,那就是1941年他對玻爾的訪問。當時丹麥已被德國佔領,納粹在全歐洲的攻勢勢如破竹。海森堡那時意識到了原子彈製造的可能性,他和魏紮克兩人急急地假借一個學術會議的名頭,跑到哥本哈根去會見當年的老師玻爾。這次會見的目的和談話內容一直不為人所知,玻爾本人對此隱諱莫深,絕口不談。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當時兩人鬧得很不愉快,玻爾和海森堡之間原本情若父子,但這次見面後多年的情義一朝了斷,只剩下表面上的客氣。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說,海森堡去警告玻爾讓他注意德國的計畫。有人說海森堡去試圖把玻爾也拉進他們的計畫中來。有人說海森堡想探聽盟軍在這方面的進展如何。有人說海森堡感到罪孽,要向玻爾這位「教皇」請求寬恕...

 

Michael Frayn著迷於Powers的說法,海森堡去到哥本哈根向玻爾求證盟軍在這方面的進展,並試圖達成協議,雙方一起「破壞」這個可怕的計畫。也就是說,任何一方的科學家都不要積極投入到原子彈這個領域中去,這樣大家扯平,人類也可以得救。這幾乎是一幕可遇而不可求的戲劇場景,種種複雜的環境和內心衝突交織在一起,糾纏成千千情結,組成精采的高潮段落。一方面海森堡有強烈的愛國熱情和服從性,他無法拒絕為德國服務的命令。但海森堡又掙扎於人類的責任感,感受到科學家的道德情懷。而且他又是那樣生怕盟軍也造出原子彈,給祖國造成永遠的傷痕。海森堡面對玻爾,那個偉大的老師玻爾,那個他當作父親一樣看待的玻爾,曾經領導夢幻般哥本哈根派的玻爾,卻也是「敵人」玻爾,視德國為仇敵的玻爾,卻又教人如何開口,如何遣詞...少年的回憶,物理上的思索,敬愛的師長,現實的政治,祖國的感情,人類的道德責任,戰爭年代...這些融在一起會產生怎樣的語言和思緒?還有比這更傑出的戲劇題材嗎?

 

“哥本哈根”的第一幕中為海森堡安排了如此的臺詞:

 

「玻爾,我必須知道(盟軍的計畫)!我是那個能夠作出最後決定的人!如果盟軍也在製造炸彈,我正在為我的祖國作出怎樣的選擇?...要是一個人認為如果祖國做錯了,他就不應該愛她,那是錯誤的。德意志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是我長大成人的地方,她是我童年時的一張張面孔,是我跌倒時把我扶起的那雙雙大手,是鼓起我的勇氣支持我前進的那些聲音,是和我內心直接對話的那些靈魂。德國是我孀居的母親和難纏的兄弟,德國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孩子,我必須知道我正在為她作出怎樣的決定!是又一次的失敗?又一場惡夢,如同伴隨我成長起來的那個一樣的惡夢?玻爾,我在慕尼克的童年結束在無政府和內戰中,我們的孩子們是不是要再一次挨餓,就像我們當年那樣?他們是不是要像我那樣,在寒冷的冬夜裡手腳並用地爬過敵人的封鎖線,在黑暗的掩護下於雪地中匍匐前進,只是為了給家裡找來一些食物?他們是不是會像我17歲那年時,整個晚上守著驚恐的犯人,長夜裡不停地和他們說話,因為他們一早就要被處決?」

 

這樣的殘酷的兩難,造成觀眾情感上的巨大衝擊,展示整個複雜的人性。戲劇本質上便是一連串的衝突,如此精采的題材,已經註定了這是一齣偉大的戲劇作品。但從歷史上來說,這樣的美妙景象卻是靠不住的。Michael Frayn後來說他認為Powers有道理,至少他掌握了以前人們沒有的資料,也就是Farm Hall Transcript,可惜他的這一寶似乎押錯了。

 

 

上帝擲骰子嗎-量子物理史話(曹天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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