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落,黃葉飄零,又是秋風季節,第六屆索爾維會議在布魯塞爾召開了。玻爾來到會場時心中惴惴,看愛因斯坦表情似笑非笑,吃不准他三年間練成了什麼新招,不知到了一個什麼境界。不過玻爾倒也不是太過擔心,量子論的興起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現在整個體系早就站穩腳跟,枝繁葉茂地生長起來。愛因斯坦再厲害,憑一人之力也難以撼動它的根基。玻爾當年的弟子們,海森堡,泡利等,如今也都是獨當一面的大宗師了,哥本哈根派名震整個物理界,玻爾自信吃不了大虧。

 

愛因斯坦則在盤算另一件事:量子論方興未艾,當其之強,要打敗它的確太難了。可是難道因果律和經典理論就這麼完了不成?不可能,量子論一定是錯的!嗯,想來想去,要破量子論,只有釜底抽薪,擊潰它的基礎才行。愛因斯坦憑著和玻爾交手的經驗知道,在細節問題上是爭不出個什麼所以然的,量子論就像神話中那個九頭怪蛇海德拉(Hydra),你砍掉它一個頭馬上會再生一個出來。必須得瞄準最關鍵的那一個頭才行,這個頭就是其精髓所在--不確定性原理!

 

愛因斯坦站起來發話了:

 

想像一個箱子,上面有一個小孔,並有一道可以控制其開閉的快門,箱子裡面有若干個光子。好,假設快門可以控制得足夠好,它每次打開的時間是如此之短,以致於每次只允許一個光子從箱子裡飛到外面。因為時間極短,△t是足夠小的。那麼現在箱子裡少了一個光子,它輕了那麼一點點,這可以用一個理想的稱測量出來。假如輕了△m吧,那麼就是說飛出去的光子重m,根據相對論的質能方程E=mc^2,可以精確地算出減少的能量△E。

 

那麼,△E和△t都很確定,海森堡的公式△E×△t >h/2π也就不成立。所以整個量子論是錯誤的!

 

這可以說是愛因斯坦凝聚了畢生功夫的一擊,其中還包含了他的成名絕技相對論。這一招如白虹貫日,直中要害,沉穩老辣,乾淨漂亮。玻爾對此毫無思想準備,他大吃一驚,一時想不出任何反擊的辦法。據目擊者說,他變得臉如死灰,呆若木雞(不是比喻!),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一整個晚上他都悶悶不樂,搜腸刮肚,苦思冥想。

 

羅森菲爾德後來描述說:

 

「(玻爾)極力遊說每一個人,試圖使他們相信愛因斯坦說的不可能是真的,不然那就是物理學的末日了。但是他想不出任何反駁來。我永遠不會忘記兩個對手離開會場時的情景:愛因斯坦的身影高大莊嚴,帶著一絲嘲諷的笑容,靜悄悄地走了出去。玻爾跟在後面一路小跑,他激動不已,詞不達意地辯解說要是愛因斯坦的裝置真的管用,物理學就完蛋了。」

 

這一招當真如此淳厚完美,無懈可擊?玻爾在這關鍵時刻力挽滄海,方顯英雄本色。他經過一夜苦思,終於想出了破解此招的方法,一個更加妙到巔毫的巧招。

 

羅森菲爾德接著說:

 

「第二天早上,玻爾的勝利便到來了。物理學也得救了。」

 

玻爾指出:好,一個光子跑了,箱子輕了△m。我們怎麼測量這個△m呢?用一個彈簧稱,設置一個零點,然後看箱子位移了多少。假設位移為△q吧,這樣箱子就在引力場中移動了△q的距離,但根據廣義相對論的紅移效應,這樣的話時間的快慢也要隨之改變相應的△T。可以根據公式計算出:△T>h/△mc^2。再代以質能公式△E=△mc^2,則得到最終的結果,這結果是如此眼熟:△T△E >h,正是海森堡測不准關係!

 

我們可以不理會數學推導,關鍵是愛因斯坦忽略了廣義相對論的紅移效應!引力場可以使原子頻率變低,也就是紅移,等效於時間變慢。當我們測量一個很準確的△m時,我們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箱子裡的時鐘,造成了一個很大的不確定的△T。也就是說,在愛因斯坦的裝置裡,假如我們準確地測量△m,或者△E時,我們就根本沒法控制光子逃出的時間T!

 

廣義相對論本是愛因斯坦的獨門絕技,玻爾這一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不但封擋住了愛因斯坦那雷霆萬鈞的一擊,更把這諸般招數都回加到了他自己身上。雖說是殫精竭慮最後想出此法,但招數精奇,才氣橫溢,教人擊節嘆服,大開眼界。覺得見證兩大縱世奇才出全力相拚,實在不虛此行。

 

現在輪到愛因斯坦自己說不出話來了。難道量子論當真天命所歸,嚴格的因果性當真已經遲遲老去,不再屬於這個叛逆的新時代?玻爾是最堅決的革命派,他的思想閎廓深遠,窮幽極渺,卻又如大江奔流,浩浩蕩蕩,翻騰不息。物理學的未來只有靠量子,這個古怪卻又強大的精靈去開拓。新世界不再有因果性,不再有實在性,可能讓人覺得不太安全,但它卻是那樣胸懷博大,氣派磅礡,到處都有珍貴的寶藏和激動人心的秘密等待著人們去發掘。狄拉克後來有一次說,自海森堡取得突破以來,理論物理進入了前所未有的黃金年代,任何一個二流的學生都可能在其中作出一流的發現。是的,人們應當毫不畏懼地走進這樣一個生機勃勃的,充滿了艱險、挑戰和無上光榮的新時代中來,把過時的因果性做成一個紀念物,裝飾在泛黃的老照片上去回味舊日的似水年華。

 

革命!前進!玻爾在大會上又開始顯得精神抖擻,豪氣萬丈。愛因斯坦的這個光箱實驗非但沒能擊倒量子論,反而成了它最好的證明,給它的光輝又添上了濃重的一筆。現在沒什麼好懷疑的了,因果性是不存在的,哥本哈根解釋如野火一般在人們的思想中蔓延開來。玻爾是這場革命的旗手,他慷慨陳詞,就像當年在議會前的羅伯斯庇爾。要是可能的話,他大概真想來上這麼一句:

 

因果性必須死,因為物理學需要生!

 

停止爭論吧,上帝真的擲骰子!隨機性是世界的基石,當電子出現在這裡時,它是一個隨機的過程,並不需要有誰給它加上難以忍受的條條框框。全世界的粒子和波現在都得到了解放,從牛頓和麥克斯韋寫好的劇本中掙扎出來,大口地呼吸自由空氣。它們和觀測者玩捉迷藏,在他們背後融化成概率波彌散開去,神秘地互相滲透和干涉。當觀測者回過頭去尋找它們,它們又快樂地現出原型,呈現出一個面貌等候在那裡。這種遊戲不致於過火,因為還有波動方程和不確定原理在起著規則的作用。而統計規律則把微觀上的無法無天抹平成為宏觀上的井井有條。

 

愛因斯坦失望地看著這個場面,發展到如此地步實在讓他始料不及。沒有因果性,一片混亂...恐怕約翰‧密爾頓描繪的那個「群魔殿」(Pandemonium)就是這個樣子吧?愛因斯坦對玻爾已經兩戰兩敗,他現在知道量子論的根基比想像的要牢固得多。看起來,量子論不太可能是錯誤的,或者自相矛盾的。

 

但愛因斯坦也決不會相信它代表了真相。好吧,量子論內部是沒有矛盾的,但它並不是一幅「完整」的圖像。我們看到的量子論,可能只是管中窺豹,雖然看到了真實的一部分,但仍然有更多的「真實」未能發現。一定有一些其他的因素,它們雖然不為我們所見,但無疑對電子的行為有著影響,從而嚴格地決定了它們的行為。好比我們在賭場扔骰子賭錢,雖然我們睜大眼睛看明白四周一切,確定沒人作弊,但的確可能還有一個暗中的武林高手,憑藉一些獨門手法比如說吹氣來影響骰子的結果。雖然我們水準不行,發現不了這個武林高手的存在,覺得骰子是完全隨機的,但事實上不是!它是完全人為的,如果把這個隱藏的高手也考慮進去,它是有嚴格因果關係的!儘管單單從我們看到的來講,也沒有什麼互相矛盾,但一幅「完整」的圖像應該包含那個隱藏著的人,這個人是一個「隱變數」!

 

不管怎麼說,因果關係不能拋棄!愛因斯坦的信念到此時幾乎變成一種信仰了,他已決定終生為經典理論而戰,這不知算是科學的悲劇還是收穫。一方面,那個大無畏的領路人,那個激情無限的開拓者永遠地從歷史上消失了。亞伯拉罕‧帕斯(Abraham Pais)在”愛因斯坦曾住在這裡”一書中說,就算1925年後,愛因斯坦改行釣魚以度過餘生,這對科學來說也沒什麼損失。但另一方面,愛因斯坦對量子論的批評和詰問也確實使它時時三省吾身,冷靜地審視和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並不斷地在鬥爭中完善自己。大概可算一種反面的激勵吧?

 

反正他不久又要提出一個新的實驗,作為對量子論的進一步考驗。可憐的玻爾得第三次接招了。

 

*********

飯後閒話:海森堡和德國原子彈計畫(三)

 

玩味一下海森堡的聲明是很有意思的:討厭納粹和希特勒,但忠實地執行對祖國的義務,作為國家機器的一部分來履行愛國的職責。這聽起來的確像一幅典型的德國式場景。服從,這是德國文化的一部分,在英語世界的人們看來,對付一個邪惡的政權,符合道德的方式是不與之合作甚至摧毀它,但對海森堡等人來說,符合道德的方式是服從它--正如他以後所說的那樣,雖然納粹佔領全歐洲不是什麼好事,但對一個德國人來說,也許要好過被別人佔領,一戰後那種慘痛的景象已經不堪回首。

 

原子彈,對於海森堡來說,是「本質上」邪惡的,不管它是為希特勒服務,還是為別的什麼人服務。戰後在西方科學家中有一種對海森堡的普遍憎惡情緒。當海森堡後來訪問洛斯阿拉莫斯時,那裡的科學家拒絕同其握手,因為他是「為希特勒製造原子彈的人」。這在海森堡看來是天大的委屈,他不敢相信,那些「實際製造了原子彈的人」竟然拒絕與他握手!也許在他心中,盟軍的科學家比自己更加應該在道德上加以譴責。但顯然在後者看來,只有為希特勒製造原子彈才是邪惡,如果以消滅希特勒和法西斯為目的而研究這種武器,那是非常正義和道德的。

 

這種道德觀的差異普遍存在於雙方陣營之中。魏紮克曾經激動地說:「歷史將見證,是美國人和英國人造出了一顆炸彈,而同時德國人--在希特勒政權下的德國人--只發展了鈾引擎動力的和平研究。」這在一個美國人看來,恐怕要噴飯。

 

何況在許多人看來,這種聲明純粹是馬後炮。要是德國人真的造得出來原子彈,恐怕倫敦已經從地球上消失了,也不會囉哩囉嗦地講這一大通風涼話。不錯,海森堡肯定在1940年就意識到鈾炸彈是可能的,但這不表明他確切地知道到底怎麼去製造啊!海森堡在1942年意識到以德國的環境來說分離鈾235十分困難,但這不表明他確切地知道到底要分離「多少」鈾235啊!事實上,許多證據表明,海森堡非常錯誤地估計了工程量,為了維持鏈式反應,必須至少要有一個最小量的鈾235才行,這個品質叫做「臨界品質」(critical mass),海森堡--不管他是真的算錯還是假裝不知--在1942年認為至少需要幾噸的鈾235才能造出原子彈!事實上,只要幾十千克就可以了。

 

誠然,即使只分離這麼一點點鈾235也是非常困難的。美國動用了15000人,投資超過20億美元才完成整個曼哈頓計畫。而德國整個只有100多人在搞這事,總資金不過百萬馬克左右,這簡直是笑話。但這都不是關鍵,關鍵是,海森堡到底知不知道準確的數字?如果他的確有一個準確數字的概念,那麼雖然這德國來說仍然是困難的,但至少不是那樣的遙不可及,難以克服。英國也同樣困難,但他們知道準確的臨界質量數字,於是仍然上馬了原子彈計畫。

 

海森堡爭辯說,他對此非常清楚,他引用了許多證據說明在與斯佩爾會面前他的確知道準確的數字。可惜他的證據全都模糊不清,無法確定。德國的報告上的確說一個炸彈可能需要10-100千克,海森堡也描繪過一個「鳳梨」大小的炸彈,這被許多人看作證明。然而這些全都是指鈾炸彈,而不是鈾235炸彈。這些數字不是證明出來的,而是猜測的,德國根本沒有反應堆來大量生產。德國科學家們在許多時候都流露出這樣的印象,鈾炸彈至少需要幾噸的鈾235。

 

不過當然你也可以從反方面去理解,海森堡故意隱瞞了數位,只有天知地知他一個人知。他一手造成誇大了的假相。

 

至於反應堆,其實石墨也可以做很好的減速劑,美國人就是用的石墨。可是當時海森堡委派波特去做實驗,他的結果錯了好幾倍,顯示石墨不適合用在反應堆中,於是德國人只好在重水這一棵樹上吊死。這又是一個懸案,海森堡把責任推到波特身上,說他用的石墨不純,因此導致了整個計畫失敗。波特是非常有名的實驗物理學家,後來也得了諾貝爾獎,這個黑鍋如何肯背。他給海森堡寫信,暗示說石墨是純的,而且和理論相符合!如果說實驗錯了,那還不如說理論錯了,理論可是海森堡負責的。在最初的聲明中海森堡被迫撤回了對波特的指責,但在以後的歲月中,他,魏紮克,沃茲等人仍然不斷地把波特拉進來頂罪。目前看來,德國人當年無論是理論還是實驗上都錯了。

 

對這一公案的爭論逐漸激烈起來,最有影響的幾本著作有:Robert Jungk的”比一千個太陽更明亮”(Brighter Than a Thousand Sunds,1956),此書讚揚了德國科學家那高尚的道義,在戰時不忘人類公德,雖然洞察原子彈的奧秘,卻不打開這潘朵拉盒子。1967年David Irving出版了”德國原子彈計畫”(The German Atomic Bomb),此時德國當年的秘密武器報告已經得見天日,給作品帶來了豐富的資料。Irving雖然不認為德國科學家有吹噓的那樣高尚的品德,但他仍然相信當年德國人是清楚原子彈技術的。然後是Margaret Gowing那本關於英國核計畫的歷史,裡面考證說德國人當年在一些基本問題上錯得離譜,這讓海森堡本人非常惱火。他說:「(這本書)大錯特錯,每一句都是錯的,完全是胡說八道。」他隨後出版了著名的自傳”物理和物理之外”(Physics and Beyond),自然再次地強調了德國人的道德和科學水準。凡是當年和此事有點關係的人都紛紛發表評論意見,眾說紛紜,有如聚訟,誰也沒法說服對方。

 

1989年,楊振寧在上海交大演講的時候還說:「...很好的海森堡傳記至今還沒寫出,而已有的傳記對這件事是語焉不詳的...這是一段非常複雜的歷史,我相信將來有人會寫出重要的有關海森堡的傳記。」

 

幸運的是,從那時起到今天,事情總算是如其所願,有了根本性的變化。

 

 

上帝擲骰子嗎-量子物理史話(曹天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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