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中藝術活動
先前,我曾提到藝術。集中營裡,也會有藝術這種東西麼?這倒要看你所謂的藝術究竟是指什麼而定。營中不時舉行一些業餘節目。每逢其時,有幢茅舍便會暫時騰出來,排上幾條木條凳,還有人負責草擬一張節目單。當晚,營中稍有地位者(也就是像酷霸和一些不必到工地去做工的人)全都到場,大概是專程來笑一陣或哭幾聲-總之是為了消愁破悶。節目中有歌唱、誦詩、講笑話等等.有的還暗暗諷刺營中的人、事、物。這一切,全是刻意要幫助我們忘憂的-也的確有所幫助。有些普通俘虜就因為這種節目很有消愁破悶之效,才不惜拖著疲憊的身子或冒著分不到當日口糧的危險而爭先往觀。
在工地的半個鐘頭午餐時間裡,我們可以在分湯(湯由承包商負責供應,所費不多)時聚集到一間未完工的機房內。進門時,每個人都得到一勺稀湯。大夥兒正啜得起勁,有個俘虜爬到一個桶子上,唱起意大利抒情曲來,我們欣賞了他的歌,他則獲得雙份"直接由桶底撈上來"的湯-這表示湯裡有豌豆!
在集中營裡,不只獻藝有賞,喝采也有報酬。即如我,就曾因為喝采,而能夠從一位素以"殺人魔"著稱的酷霸那兒獲得保護(幸好我從不需要他的保護)。事情是這樣子的:有天晚上,我有幸再度應邀前往曾舉行過招魂會的那間房間。裡頭,仍是營醫的那一票密友;而衛生隊那位准尉軍官也再度偷偷跑來參加。
"殺人魔"酷霸湊巧走了進來,當下有人便請他朗誦他在營中相當出名(該說是出了臭名)的一首詩。他毫不遲疑,立刻掏出一本日記似的小冊子,並且朗聲誦讀他的傑作樣版。其中有一首情詩,差點沒叫我爆笑出來;幸好我竭力咬住嘴唇,且咬到發痛的地步,才勉強忍住不笑。我這條老命,極可能就是靠這種"忍功"揀回來的。
此外,我因為不吝於喝采,所以我即使被分發到他的工作隊上(以前我曾被調去呆了一天-光是一天,就夠我受了),也不必耽心有生命之憂。無論如何,讓這位"殺人魔"酷霸對你產生好感,只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當時,我竭盡所能報以熱烈的掌聲。
當然,營中的一切藝術活動,一般說來都顯得有些怪異。我願意說,一切與藝術有關的活動所給人的真實印象,恰恰都源於活動本身與荒涼的營中生活之間不協調的對比。
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在奧斯維辛過第二夜,由疲憊至極的熟睡中被一陣音樂吵醒的情景。原來茅舍中那個資深舍監正在他房中舉行一種慶典。他的房間就在茅舍的入口處。他酒醉了的嗓子,嚎叫出陳腐的曲調。突然間,一切歸於寂靜。就在萬籟俱寂的夜裡,一支小提琴幽幽地唱出一首淒怨欲絕的探戈-一首百聽不厭、久奏不膩的仙曲。弦弦掩抑聲聲思,我也跟著小提琴掩泣起來;因為就在當天,有個人正值二十四歲的生日。那人身在奧斯維辛的另一區,離我可能只有幾百碼,甚或幾千碼之遙,然而卻與我咫尺天涯,不得相見。那人就是我的妻子!
集中營幽默
集中營裡,居然也有藝術之類的玩意兒,這個事實局外人想必會大吃一驚。不過,要是他聽說營中還有幽默感這東西,很可能更要嘖嘖稱奇了。當然,所謂的幽默感只是淡淡的痕跡,而且為時不過短短數秒鐘或數分鐘。
為求自保,幽默感是另一項精神武器。眾所周知,幽默是人類性情當中最能使人超越任何情境的一種。即使超越的時間只是短短數秒也是彌足珍貴的能力。我就曾實地訓練一位在建築工地中與我並肩做工的友人培養幽默感。我建議他,以後我們每天至少要想出一則笑譚趣事-一則與獲釋之後可能遭遇到的情況有關的趣聞。
他是一名外科醫生,曾在某大醫院充當助理。有次,我就因為對他描述他回復原職之後,將如何改不掉營中習慣,而逗得他捧腹不已。在建築工地,監工為了叫我們勤快些,常吆喝道;"干呀!干呀!"尤其在督察巡視的時剡,更是吆喝不停。我於是告訴這位友人:"終有一天,你會回到手術房,執行一項腹部大手術。突然間,一個看護人員衝進來,吆喝道'干呀!干呀!',藉以宣佈主任大爺的光臨。"
有時候,別的難友也會假想一些與未來有關的趣事。譬如,有人就預測在未來某天的一次晚宴上,盛湯時,自己很可能一時忘情,而央求女主人"由桶底直接撈上來"。
苦中作樂
試著培養幽默感,試著以幽默的眼光觀察事物-這是研究生活藝術時必學的一招。人世間儘管處處有痛苦,卻仍有可能讓生活的藝術付諸實現,即便在集中營裡亦然。容我打個比方:痛苦就像是煤氣。一個空房間裡,如果注入某一定量的煤氣,則不論房間多大,煤氣都會完全均勻地瀰漫。同樣地,痛苦不論大小,都會完全充滿人的心靈和意識。因此,人類痛苦的"尺度",絕對是相對的。
也因此,一件極其瑣碎的小事,也可以引發莫大的喜悅。我且舉個例子:從奧斯維辛轉往達荷城附近一集中營的途中,我們一直耽心火車要開往莫豪森營。接近多瑙河上的某座橋時,我們越來越緊張起來。因為,據有經驗的旅伴說,如果火車要開往莫豪森,一定會經過那座橋。後來,當大夥兒獲悉火車"只不過"是開往達荷,並未經過那座橋,整個車廂立刻爆出歡笑和歌舞的喧鬧聲。那種場面,非身歷其境的人簡直不能想像!
至於在兩天三夜的旅途之後抵達荷城時,又有怎樣的遭遇呢?在火車上,由於空間太窄,大多數人只好全程枯站,幸運的少數則輪流蹲在滿是尿騷臭的稻草堆上。抵達時,從老俘虜那兒打聽到的第一條大消息便是:這個小型集中營(人口僅二千五百名)沒有"爐子"、沒有火葬場、也沒有煤氣!
這表示所有變成"末世臉"的人,不會直接被送到煤氣間,而要等到所謂的"病患護送隊"組成以後才被遣回奧斯維辛。這個令人驚喜的大好消息,使得大夥兒心情特佳。奧斯維辛那位資深舍監的願望終於重現了:我們這麼快,就已經來到一個沒有"煙囪"的集中營裡。當下,我們歡笑作樂,管他緊接著又要忍受什麼樣的煎熬?
清點新到者的人數時,當局發現有名俘虜失蹤了,要我們在風雨交加的戶外等著,直等到尋獲失蹤者為止。後來,終於在一幢茅舍內找到了那傢伙-他因為疲勞過度,在那兒呼呼大睡。點名完畢,我們立刻受到"遊行"處分;當晚,還通宵在戶外枯站,忍受長途旅行後的疲勞及風雪刺骨的滋味。儘管如此,大夥兒還是非常開心!這兒好歹沒有煙囪,奧斯維辛則已經遙遙其遠了。
有一次,我們看到一群罪犯路過工地。當時,一切苦難的差距,在我們看來何其明顯!我們嫉妒那些罪犯,因為他們似乎活得較有保障、較有條理,且較為快樂。他們當然有定時洗澡的機會囉-我們悲哀地想著。很可能還有牙刷衣刷、草蓆(而且是一人一張),每個月還有郵件告知親人的下落或生死;而這一切,我們老早以前就已經無權享受了。
我們之中,也有人特別幸運,能夠進工廠,在戶內做工,而成為眾人爭羨的對象。這種救命似的好運道,每個人都夢寐以求。然而所謂的幸運,畢竟是相對的;幸運的尺度,因而可一再延伸。同樣是令人生畏的戶外工作隊(我就是屬於這種工作隊),其中就有些隊是公認比較倒霉的。一旦置身這種工作隊中,你自然會羨慕別人不必每天十二小時都得在陡坡上踩著滿腿爛泥清理戰地鐵道的木桶。大多數的意外事件,都發生在這種工作上;而一旦出了意外,往往有喪命之虞。
有些工作隊的監工,特別喜歡整人,因而,我們總要比較誰運氣好,不必受其指揮,或只是暫時歸其管轄。有一次,我不幸奉派到這種工作隊上。要不是兩個鐘頭後發生了空襲警報,以致在警報解除後必須重整隊伍,我想我可能早就因受不了監工的虐待而躺上專門承載勞累致死或瀕死者的雪橇,被運回營去了。在那種情況下,警報所帶來的解脫,沒有人能夠想像-即使是在拳賽中聽到一回合終了的鈴響,因而避免了致命一擊的拳擊手,也無法想像。
就連最微不足道的運氣,我們也慶幸不已。只要在就寢前有時間捉虱子,我們就高興得很。倒不是說這有什麼樂趣;光著身子站在寒氣逼人、天花板上結滿冰柱的茅舍內,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然而在"捉虱大典"中,只要沒熄燈或空襲警報,就值得我們千恩萬謝了。因為,這件事沒辦好,我們一整夜休想睡個好覺。
在集中營生活裡,這種貧弱的歡娛,為大夥兒提供了消極的快樂-也就是叔本華所說的"苦中作樂"(freedom from suffering)-然而就連這種快樂,也是相對性的。真正的快樂(即使是細微的).可以說幾乎沒有。
記得我有一次曾經草擬一張《快樂明細表》,結果發現,在過去好幾個星期中,我總共只有兩次快樂的經驗。其中一次是這樣的:我從工地回來後,苦等良久,終能進入廚房,並且被分發到由馮姓伙夫(也是俘虜)主勺的隊伍裡。馮伙夫站在一個大鍋後,接過每個俘虜遞上去的碗,一一盛上湯,眾俘虜則一一迅速離開。這人是唯一不看情面、一視同仁、分湯公正的伙夫。他對自己的好友或鄉親,並不會特加關照,為他們撈出鍋底的馬鋒薯,而叫其他人喝薄稀稀的湯。
不過,我無意責怪那些特別關照自己人的俘虜。在那種生死攸關的情況下,誰能苛責別人袒護自己的朋友呢!一個人除非在相同情況下也能夠作到絕對的公正無私,否則無權去判斷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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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出意義來 Man's Search for Meaning
作者:弗蘭克Viktor E. Frankl
譯者:趙可式、沈錦惠
電子書:http://www.19cr.com/html/554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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