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出生命的意義
心理治療或心理衛生法,在集中營內十分不易進行。一旦有此機會,則進行之初,不是採取個人方式就是採取集體方式。個人心理治療通常是一種"救生步驟",以防止自殺為主。營中若有人企圖自殺,按營規是嚴禁施救的。比如有名俘虜企圖上吊,任何人都不可割斷繩索將他救下。因而,在自殺企圖萌生之前即防患未然,最為重要。
我還記得兩個極其類似的自殺未遂案例。兩名當事人都曾吐露過自殺的意圖,並且都運用了典型的論調:他們對生命再也沒什麼指望了。碰到這種情形,最重要的便是讓當事人瞭解"生命對他仍有指望,未來仍有某件事等著他去完成"。
事實上,我們發覺這所謂的"某件事",對其中一位而言,是指他的愛子-後者正在外國等著他。對另一位,則是指一件事,而不是一個人。此人是個科學家,已經撰寫了一系列尚待完竣的書籍。這件工作別人是無法代勞的;正如上述那位父親在他愛子心目中的地位,任何人都無法取代一樣。
這種獨一無二的特性,使得每個人都與眾不同,也使得每個人的存在有其意義。這種特質與創造性的工作和人類之愛息息相關。一個人一旦瞭解他的地位無可替代,自然容易盡最大心力為自己的存在負起最大責任。他只要知道自己有責任為某件尚待完成的工作或某個殷盼他早歸的人而善自珍重,必定無法拋棄生命。他瞭解自己"為何"而活,因而承受得住"任何"煎熬。
集體精神治療
在集中營,集體精神治療的機會十分有限。合適的榜樣遠比空泛的言辭還要有效。因此,如果有一名資深舍監不與當局同流合污,則他的正義並鼓舞人心的作為,將使他有千萬次的機會對轄下諸俘虜發揮他驚人的影響力。行動的影響,向來比言辭還具有立竿見影之效。不過,如果內心的感受力為外在某個情境所增強,則口頭勸勉仍然有相當的功效。記得有一次,某營舍發生事故,全捨俘虜皆深受震撼,內心的感受力因之大增。當時,舍監便安排了一場集體精神治療。
那天真夠糟糕。大夥兒在集台場上聽訓,當局宣稱,今後許多行為,譬如從舊毯予割下一段一段的小布條(用來墊腳踝)或其他極其微不足道的"偷竊"等等,都將視同搗亂,因此當立刻以吊刑處決。幾天前,一名餓得半死的俘虜闖入囤放馬鈴薯的儲倉,偷了幾磅的馬鈴薯;結果東窗事發,還被幾個難友認了出來。營區當局獲悉此事,便下令大夥兒把該俘虜交出來,否則全營要挨餓一天。不用說,全營二千五百名俘虜都寧願絕食。
絕食當天的傍晚,我們躺在茅舍裡,心情十分惡劣。每個人都悶不吭聲,即使出聲,也顯得惡聲惡氣。更倒霉的是,後來連燈火都熄了。大夥兒的心情真是惡劣到極點。所幸,資深的舍監非常睿智。他針對大家當時的心境,臨時來一段訓勉。他提到近幾天來因病或自殺而死的許多難友;並指出他們真正的死因是在於放棄了希望,然後,他要大家設法防止類似的慘例發生.並且指定我替大家"打打氣"。
天曉得我當時有沒有心情去說教打氣。我又餓又冷又累,加上心情不佳,根本沒興致為難友提供任何精神治療。然而,我又不能不把握這難得的機會。在當時,大夥兒最迫切需要的莫過於鼓勵了。
因此,我先以最瑣碎的舒適問題作為開場白。我說,即使在二次世界大戰已屆六年的歐洲本土,我們的處境仍然不算是想像中最悲慘的。我建議每個人問問自己:截至當時為止,有哪些損失是無可挽回的?據我推測,對大多數的俘虜而言,這種損失實際上幾等於零。任何人只要活著,就有理由去懷抱希望。健康、家庭、幸福、專業技能、運氣、社會地位等等,這一切都是可以重整旗鼓、東山再起的。畢竟,我們的一身硬骨,都還完好如初。過去不論經歷了什麼,都可以成為來日的一筆資產。說到這兒,我引用了尼采的一句話:"打不垮我的,將使我更形堅強。"(Was mich nicht umbringt.macht michstarker.)
隨後,我談到了未來。我說,平心而論,未來似乎是了無希望。每個人都可以料定自己的生還機會極其渺茫。營中雖尚未流行斑疹傷寒,我個人估量自己大約只有二十分之一的存活機遇。然而我又說,儘管如此,我仍不打算放棄,也不願失去希望。畢竟,連下一個鐘頭會有什麼變化都沒有人知道,而況是未來?
我們雖不能預料這幾天內能發生什麼重大的軍事變化,然而以我們在集中營的經驗,誰又比我們更清楚大好的時機有時往往乍然降臨-至少降臨在某個人身上? 譬如,你我很可能意外地被分發到一個工作環境特佳的支隊上,只因為集中營俘虜的"運氣",便是由這類事情湊合起來的。
我不只談到未來及其陰影,更提到往昔和往昔的一切歡樂,也談到過去的光輝如何照耀著此刻的昏暗。為了避免流於說教,我再度引用一位詩人的詩句:"爾之經歷,無人能奪。"不只我們的經驗,連我們做過的一切事、受過的一切痛苦,甚至腦海中有過的一切重大思考雖然已成過去,但全都未曾消失;只因為我們已把它孕育成形,使其存乎人間、曾出現過的也是一種存在,而且可能還是最明確的存在。
接著,我又談到許多能使生命有其意義的機會。我告訴這些難友(他們全都靜靜地躺著,偶爾哀歎一、兩聲),人類的生命無論處在任何情況下,仍都有其意義。這種無限的人生意義,涵蓋了痛苦和瀕死、困頓和死亡。
我請求這些在昏暗營舍中傾聽著我的可憐人正視我們當前處境的嚴肅性,我要他們絕不能放棄希望,而該堅信目前的掙扎縱然徒勞,亦無損其意義與尊嚴,因而值得大家保住勇氣、奮鬥到底。我說,在艱難的時刻裡,有人-一位朋友、妻子、一個存亡不知的親人,或造物主-正俯視著我們每個人。他一定不願意我們使他失望。他一定希望看到我們充滿尊嚴-而非可憐兮兮地承受痛苦,並且懂得怎樣面對死亡。
最後我談到我們的犧牲,並說這犧牲無論如何都有其意義,在正常的環境或有所成就的情況裡也許不然,但事實上的確有其價值;而這一點,有宗教信仰的人一定不難理解。我更舉一個難友為例。此人在抵達集中營時,曾試著和上蒼約定:他要以自己的痛苦和死亡,作為超渡他所深愛的人的代價。在他看來,死亡和痛苦乃深具意義;他的痛苦和死亡,是意味深長的犧牲。他不願平白無故地死去,任何人都不願這樣子死去。
我這番話的用意,無非是想在那種黯淡無望的處境中,為我們當時當地的生命,尋出一個圓滿的意義來。我看得出,我這番努力發揮了極大的效果。當電燈泡重又大放光明,我看到許多難友拖著憔悴的軀體蹣跚地走過來,噙著淚直向我道謝。然而此際,我卻不能不承認我當時所擁有的內在力量實在太過薄弱;否則,我一定更能夠和難友在患難中互相砥礪。而且我也相信,我一定錯過了許多這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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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出意義來 Man's Search for Meaning
作者:弗蘭克Viktor E. Frankl
譯者:趙可式、沈錦惠
電子書:http://www.19cr.com/html/554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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