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瓦.羅的哥哥BN羅爵士是一位傑出的律師和政府官員。尼赫魯總理曾經邀請他共同參與印度憲法的制定。克里希那吉到德裡就住在他家。德裡當時正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中。人們逐漸省察自由的含義,到處都充滿著機會。立憲會議已經展開;律師、政論家和自由鬥士聚集在德裡,他們都想把長久以來為之奮鬥的理想示現在憲法中。他們熱烈地討論現世主義、法律平等、言論自由、免於被強行逮捕等問題。然而潛藏在這些討論之後的卻是甘地吉的被刺,還有隨著國土分裂所爆發的暴力與歧見。印度的未來充滿著混亂、恐懼和殘酷。
桑吉瓦.羅這位溫和的教育家,安妮.貝贊特的昔日夥伴,此時也從馬德拉斯趕來和克里希那吉會晤。陪同他一起前來的是他的妻子帕瑪貝。她是一位極有能力的老師,也是在北方邦推動婦女教育的先驅。上世紀20年代末期,我在瓦拉納西的一所學校就讀過一段時期,當時的校長就是帕瑪貝。她高貴,樂於助人,對於我們這些年輕女孩充滿著溫情與關懷,我們也都很愛她。
20年代,婦女接受教育在北方邦仍然是個敏感的議題。在環境的局限之下,需要很高的智慧和誠意,才能為年輕的婦女帶來正確的價值觀。西瓦.羅當時是南印度最有力量的英文報紙《印度人》駐德裡的特派員,他和長兄BN羅同住。他的澳洲妻子基蒂在20年代來到印度,任教於瓦拉納西的蒙泰索裡小學。她當時充當BN羅家的女主人,負責招待貴賓。
每天晚餐過後,克專心聆聽羅氏兄弟討論印度政局,以及新憲法制定過程的複雜問題。
克已有多年沒有在德裡演講,他早年的傳奇引起了許多群眾的好奇與興趣。科學家、政府官員、外交官、學術界人士以及托缽僧都前來聆聽他的演講和討論,他們提出了許多有關印度當前殘酷事實的問題。他們發現克里希那吉是一位安靜而又慈悲的聽眾。他們質疑克的教誨不當,他們認為他根本無法解決貧窮與種姓制度的問題。克里希那吉卻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他們是否了解這些難題的本質?
他們想在這位現代智者的身上,尋找印度教精神領袖辨喜的影子,結果卻令他們十分迷惑。他們根本無法把這位高人納入他們所熟悉的聖人和托缽僧的行列中。他認為要想解決貧窮問題,人們必須先解除內心對物質的獨占欲,以就事論事的態度,才能有效地平均分配食、衣、住、行的物資。由於覺察到發問者的無知,他棒喝他們:“心就是你,它坐在一個火山口怎麼能平靜呢?”他主張放下所有的信仰、秘密教誨和刻意的修煉。他告訴在場的群眾:“自我並不是一個永恆不變的存有,而是不停流動的溪水。”
大部分的印度人都目睹了爭取獨立的奮鬥過程,以及群眾運動的力量,他們覺得要想建立新的印度,大多數人都應該改變他們的價值觀。克里希那吉告訴他們:“要想創造出新的結構,我們必須既是建築師,又是營造商和建築工人。”有人問他個人能做些什麼,他回答:“你們考慮的總是大型的運動、眾人的行動和責任。然而沒有人願意負起個人的責任,你們為什麼不先清掃自家門前的馬路?那條馬路就是你的心。”
他繼續探索思想和心智的真相。“我們總認為'我'和思想及心智是分開的,'我'這個思想者真的有別於思想嗎?如果有分別,思想者就能操縱思想。'我'有別於它的本質嗎?去除了思想,思想者還存在嗎?”他說完每句話都要停頓一下,好讓這些話沉潛於聽眾的意識。
“我們總認為只有'我'是永恆的,因為其他的想法都有生滅。如果思想者是永恆的,那麼思想者就能改變或控制思想,然而這個'我'不也是思想的產物嗎?你的心把'我'和思想分開,因為它無法面對無常。思想是無法了解未知的,心智只能從已知中解脫。要想發現超越思想的境界,思想必須停止。思想是無法使我們有多大進展的。”
12月克接受總理的邀請,晤面地點在總理官邸,我當時也在場。賈瓦拉哈爾.尼赫魯剛從齋浦爾國會返回,看起來極為疲倦和沮喪。他告訴克里希那吉:“近來我非常忙碌,但是又不知道在忙些什麼。”他問克里希那吉如何才能遏止那股正在迅速瓦解的勢力。克里希那吉認為要想解決這個問題,每個人必須先轉化自己。
尼赫魯問道:“這股瓦解的勢力是這麼快速,光靠個人的轉變太慢了。整合的力量有可能超過瓦解的勢力嗎?”
克里希那吉回答:“這是可能的。”
接著他們開始討論個人如何才能重生。克里希那吉說:“只有透過關係的互動才能產生自知之明。你必須觀察自己和人、事、概念、大地以及周遭世界的關係,同時還要觀察內心的反應。關係就是披露自我的鏡子,缺少了自知之明,就不可能產生正確的思想和行動。”
尼赫魯插進來一個問題:“我們該如何著手?”
克回答:“就從你現在的立足點開始。試著去讀你心中的每一個字眼、每一句話。”
尼赫魯很專注地聆聽,但是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倦容。他問道:“人的通性是什麼?”
“避免痛苦和追求快樂。”克里希那吉回答。
尼赫魯接著探討人類的暴行背後所潛藏的恐懼,他問克里希那吉從自知之明中所產生的行動能不能解脫內心的恐懼。這種恐懼往往是大部分人類行為的驅策力。
克說:“要想解脫恐懼,人必須覺察自己內心的恐懼活動。覺察的本身就能解除恐懼。”
除了一兩次之外,尼赫魯和克里希那吉似乎未能形成真正的溝通。這位總理雖然很感興趣,但是他實在太疲倦了,他不斷靠抽煙來保持清醒。他轉回先前有關整合以及如何產生自知之明的問題。“人要如何才能了解自己?”他一直追根究底。
克里希那吉回答:“觀察外在,也要觀察內在的起心動念。思想者到底是誰?思想真的有別於思想者嗎?”他接著談到人類急需產生深刻的意識變革;缺少了眾生一體的感受,人類很可能無法再延續下去。這些話好似預警。它們貼切地預測了80年代的動亂和四分五裂。
在回家的途中,克里希那吉顯得有些不安與哀傷。他說尼赫魯有一副優秀而敏銳的頭腦,可惜浪費在政治上了,而政治是要人命的。晚餐時,克里希那吉和羅氏兄弟探討印度的瓦解:“社會一直在瓦解中,社會改革者到底能做些什麼?他難道不也是加速瓦解的勢力嗎?改革者考量的大多是效果和重組的問題,只有真正的革命者才能深入問題的根源。”克里希那吉如此詢問自己,他想知道甘地吉到底是改革者或革命者。
BN羅爵士回答,甘地吉具有革命者的視野,他有宏觀的能力,他不只是一名改革者而已。
“他在思想上也許是一名革命者,但是執行起來,他的視野便窄化了。一旦陷入政治,甘地吉必須有所妥協,於是他的革命感就消失了。最後只好以改革者的姿態出現。”克里希那吉作了以上的思考,他詢問BN羅爵士,印度到底有沒有高效率的領導者。
“印度的領導者似乎都很無能,人們對這股迅速瓦解的勢力感到絕望,同時卻又有一線希望。印度有兩條路可走,它可能會徹底瓦解,變成一個微不足道的國家;反之,如果每個人都找到瓦解的根由,他就可能察覺自己的責任,拒絕被這股洪流淹沒,如此一個截然不同的新社會才能產生。”克里希那吉對未來可能發生的事非常感興趣。
他再度提起他和尼赫魯的會晤,這位總理優秀的頭腦令他深感興趣,不過一個如此敏銳的心智卻陷入了政治,他覺得很悲哀。他說:“政治只能使心智退化,它會阻礙心智的充分發展。”
阿難特美.瑪是當代最著名的活聖母(譯註:指那些能轉化自我感,和原始母性能量沙克蒂合而為一的女性)。她在北印度擁有眾多的追隨者。她也前來參訪克里希那吉,因為她從不進入他人的屋內,因此晤面地點改在花園裡。她不會說英語,兩人必須通過翻譯才能溝通。她面帶微笑,看起來光華四射。她說多年以前她看過克里希那吉的照片,而且知道他是一位高人。她問他:“你為什麼否定上師的地位?你自己就是上師中的上師。”
他回答:“因為人們會把上師當成拐杖。”
“成千上萬的人前來聽你講道,這表示你已經是位上師了。”她接著說道。
他親切地握著她的手,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許多訪客向克與阿難特美.瑪行五體投地禮。阿難特美.瑪一一接受了他們的頂禮,克里希那吉卻顯得很不好意思。他和往常一樣立刻站起來制止他們,並且俯下身去頂禮那些祈福者的腳背。
阿難特美.瑪離開之後,克里希那吉以相當溫暖和親切的語氣談論著她。雖然他們大部分時間都沉默無語,內心的溝通卻一直在進行,不過他確實很怕聖母身邊的那些頂禮膜拜的女眾。
我在這期間做了一些札記,其中的一段描寫的是某位年長而雙目失明的托缽僧。這位僧人只會說印地語,他向克討教身心解脫的問題,當時有位翻譯在場。克充滿熱情地回答他的問題,他也似乎有所領悟。克雖然時常在公開演講中棒喝那些披著僧袍的出家眾,其實他內心一向覺得出家人是自己的手足。有證據顯示,早年他也曾考慮做一名托缽僧,後來他明白了其中的真相,因而打消此意;但是他對那些真正的托缽僧或佛教出家眾一直很關心,不論他有多麼疲倦,都不會拒絕他們的參訪。對於他們的宗教儀式、戒律和刻意的修為,他的批評卻是毫不留情的。
某日兩名伊朗公主應邀訪問印度,她們聽說城裡有位偉大的宗教導師,於是決定前來參見克里希那吉。她們要求克里希那吉預卜一下她們的未來,克的表情看上去有點古怪,他說他並不是算命先生。她們顯得很不好意思,她們以為克里希那吉既然是宗教導師,也應該懂得算命。
小組討論已經開始進行,阿秋.帕瓦爾當正在德裡。身軀柔軟、心智敏銳的蘇南達也在德裡,她當時年紀還輕。克周遭的氣氛和他出奇俊美的外貌,令她進入了一種狂喜的狀態。每次討論完畢,她都繼續留在座位上,緊閉著雙眼,一隻手托著腮。幾分鐘過後有人問她怎麼了,她睜開大眼睛對那個人說:“我正在體驗。”
討論相當明確而深入;生活中的每一個行為舉止都受到了檢查。有時則進行得很痛苦,因為參與者的身心無法招架這樣的挑戰。討論的主題包括暴力、恐懼、憤怒、嫉妒和死亡。
某天晚上有人問了克一個問題:“一個人如何才能充滿愛,如何才能無我地投入那種狀態,讓每個行動與反應都展現出愛?”
克里希那吉說:“愛能被認知嗎?顯然你所知道的都不是愛。愛是對每件事都有敏銳的感受,也就是有真正的美德。然而美德能學習嗎?努力想變得有美德,就是對美德的否定。”
某位年輕的公務員表示,有位神秘主義者曾經告訴他,只要能承認上帝的存在,再賦予這位上帝某些特殊的品質和無私的愛,然後將自己融入這些品質中,自我感就能因而消除。
“這意味著你已經先設定了愛所應有的特質,然後再將自我投射在這些先入為主的成見中。”克里希那吉接著說:“我卻認為要想明白愛,你必須處在一種不知的狀態。不過你一旦想進入這種不知的狀態,你就又產生了想要達到某種目的的慾望;因此,凡是你所認識的事都屬於已知的範圍。那麼如何才能從已知進入未知呢?從已知中產生的任何行動,都只能使你永遠停留在已知的範圍裡。然後又如何呢?”參與者此刻完全沉浸在他清晰而明確的話語中。“你其實不該找尋任何出路,因為你不知道出路在哪裡。一旦認清這一點,你就出來了—也就是處在不知、接納、隨時準備接受未知的狀態。”
我們同時也討論了覺知的本質,我們發現只要心中充滿念頭,心智就無法擺脫它的例行公事,因為念頭就是束縛。克里希那吉問大家:“心有沒有可能徹底空掉,完全從自我的活動中解脫?瞻前顧後的活動能不能停止?自我感能不能在這種狀態下消失?”
說到這裡,電燈突然熄了,在黑暗中氣氛變得更有張力。透過這黑暗,參與者似乎更能體會空無與空性。此刻克里希那吉已經停止討論,他說他要等電燈亮了再說。“處在黑暗中,心智就會替自己催眠,想像出各種的景象。這是很危險的事,因為其中都是幻覺。”
從這些小事上,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心有多麼浩瀚無邊、坦直無缺。他拒絕作出任何妥協,也不給人任何執著的機會。
阿秋在德裡期間總是固定地來看望克,他也去見過江強博士。後者是任教於德裡大學的著名經濟學家,他強烈主張社會主義思想。江強和阿秋為瞭如何在憲法中建立平等的原則而激辯。江強認為領導的好壞決定於智力的高下,阿秋事後問克里希那吉這個觀點是否正確。對阿秋而言,社會主義意味著絕對的平等,然而強調仇恨與痛苦的馬克思主義者卻無法認清這一點。克問阿秋:“有沒有一種途徑能掃除智力上的差距?”
阿秋說:“社會主義不能只考慮人類在經濟上的需求,經濟上的努力必定造成能力的差距,除非人們能以平等的精神作為基礎。”
這時有人說了一則有關克治愈一名駝背婦人的故事。“心理的正直感如何才能產生?人心能否產生根本的變革?如何才能超越能力的差距?”
克反問:“這些問題的答案不就是'拒絕接受任何的領導者嗎'?光憑這點就能帶來社會和經濟上的平等。人一旦為自己負責,便能產生質疑的能力,質疑是沒有高下之分的。任何一個以能力差距作為基礎的制度,必定造成社會的階級之分,進而醞釀成階級戰爭。”
克後來問我:“人要如何才能坦直無缺?答案不外自知之明。追隨者就是不幸的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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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克里希那穆提傳
作者:普普爾·賈亞卡爾
譯者:胡因夢
出版社: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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