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們討論死亡,我提出一個隱藏在人類內心深處的問題—生與死。
我說:“人生總是在生的奇蹟和死的恐懼之間環繞。我們了解生與死只到某種程度,而且是很膚淺的了解。我們急需認識存在的深刻意義,臨終時藏在黑暗之中的那種恐懼。”
克里希那吉像往常一樣,以他的整個身心專注地聆聽。他問道:“你為什麼要用'問題'這個字眼?”
“生死本來不是問題,但是心智不肯把它們放下,心智總是執著生拒絕死。'死亡'這個詞帶給人一種陰暗的感覺,'誕生'則充滿著歡樂和光輝,所以人們才貪生怕死。”我試著開展這個問題。
“我了解你的意思。”
“於是從其中就產生了痛苦、恐懼和所有的需求。”我繼續推演。
“你的問題到底是什麼?”克里希那吉問道。
“我們要如何探索死亡?我們要如何解除環繞著這個字眼的陰影?心智如何能單純如實地觀察死亡?”
“你的問題包不包括存在時的困惑、複雜的煩惱以及它們的止息?你真的想弄清楚死亡和這種長期的掙扎與不幸的意義嗎?你的問題是否牽扯到生死的整個範圍?”克里希那吉把問題拓寬。
我說:“人存在的整個活動就包括了生與死,你如果把探討的範圍弄得太廣,我們就無法涵蓋深層的痛苦和它的止息。存在和停止存在之中就有巨大的痛苦,這種痛苦必須止息。人生充滿著美好的東西,所有存在的總有一天會結束,所以會有痛苦。”
“什麼東西結束了?”克里希那吉問道。
“一個曾經存在的東西結束了—永遠結束了。”我回答。
“你為什麼要用'永遠'這個詞?”克里希那吉問。
“先生,有一個東西曾經存在過。存在就潛伏著結束,永遠的結束。結束之後就沒有明天了。”我非常專注地聆聽自己講話。
“等一等,結束的到底是什麼?”克開始深入探索。
“那個維持生命的東西結束了。那個維持生命的東西結束了就是痛苦。”
“但是痛苦的止息並不是永恆。”克里希那吉說。
“當一個美好的東西結束時,痛苦自然會產生。”
“等一等,那個東西真的這麼美好嗎?”克里希那吉問。
“讓我說得更直接一點。你曾經存在,而你有一天會不存在,這就是最大的痛苦。”我說。
“你存在而…”克里希那吉試著讓我徹底認清這個問題。
“不是你存在,而是克里希那穆提存在。這句話就暗示著如果克里希那穆提不存在,那是多麼痛苦的事。”我說。
“你說的是克里希那吉不存在帶給別人痛苦,還是克里希那吉不存在帶給他自己痛苦,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所以問道:“你為什麼要做此區分?”
克里希那吉說:“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對他而言這件事沒什麼了不得。他沒有恐懼,也沒有痛苦。但是你看到這個人卻說:我的天啊!有一天他會離去。因此所有的痛苦和恐懼其實是你自己的。”
“沒錯,那都是我自己的痛苦。”
“為什麼你會痛苦?”克里希那吉問道。
“痛苦就是痛苦,你為什麼要問'為什麼'?”
“我想知道為什麼。一個人不管美醜,當他死的時候,整體人類的存在都隨之而去,這是不可避免的。我很愛這個人,他死了我很痛苦,為什麼?我為什麼會絕望、孤獨、哀傷?我失去了這個人,他曾經是我的親人,我的伴侶,而他的生命已經結束。我認為了解死亡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其中就有嶄新的東西存在。”克里希那吉說。
“痛苦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他曾經為我的人生帶來了芳香。”我說。
“沒錯,我和他在一起覺得充實,豐富。然而這個人卻無影無踪了。”
“這難道不是一種痛苦嗎?”我問道。
“是的。我的兒子、我的弟弟死了,這件事帶給我極大的痛苦。就像生命整個被連根拔起,一棵美好的大樹,在一瞬間就被砍掉了。我痛哭流涕,心中還有很多的焦慮。接著我的心就開始尋找慰藉,並且告訴自己我和他來世會相遇。現在我要問的是,人類為什麼要扛著這種痛苦不放?你知道嗎?我總是深陷痛苦,因此我從不了解死亡的深刻含義。我已經活了四十年、五十年或八十年;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我從未領悟過死亡的意義,我也從沒有放下過任何一個我喜歡的東西。”
我問道:“什麼東西使心智有放下的能力?阻礙又是什麼?”
“當然是恐懼。我們能不能沒有任何方向與執著地了結一個東西,以及和它有關的記憶、經驗、知識?假設一個人死了,我曾經照顧過他,珍惜過他,我一直執著於這一記憶,所以才產生痛苦。我們能不能徹底了結這些記憶?”他停了一會兒說,“這才是真正的死亡。”克里希那吉說話的速度很慢,他在深入感受這個巨大的問題。
“是不是就像你說過的,活著的時候就要進入死亡的殿堂?”
“沒錯。”他回答。
“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活著的時候就要把死亡請來。這並不意味著自殺或服藥而死。我指的是真的了結某樣我所珍惜的東西。我執著於對他的記憶,我活在這種記憶中,我太珍惜他,因此我從不知死亡是什麼意思。這裡面有很深的含義,你每一天都要把內心累積的東西放下。”克里希那吉說。
“你是說必須停止執著。”我問。
“這才是死亡。”克里希那吉說。
“這不是死亡。”我向他挑戰。
“那麼你所謂的死亡是什麼?一個有機體結束了生命,還是我對那個亡者累積的意象結束了?”
“如果你把這個問題縮小到意象的範圍,那麼我就要說一說你在我心中的意象,但是死亡所包含的遠超過這些。”我說。
“我現在只是探索。假設我珍惜過你,你的印象深埋在我心中,你的死亡令這些意象更為加強,我在你的相片前面放上鮮花並且寫詩紀念你,於是我就更痛苦了。我現在要說的是如何了結這些意象,如果你的心中還有記憶的陰影,你就無法進入嶄新的次元。如果心智想要進入永恆,它就必須去除所有的時間感。我認為這是很合乎邏輯的。你反對的到底是什麼?”
“但是人生不是邏輯的、理性的。”我解釋。
“當然不是,但是你必須把所有累積的時間感了結,才能了解那個永恆的東西。心智必須解脫時間感,因此你必須了結。”
“那麼,我們就不必再探索'了結'了?”我問道。
“哦!我們還是要探索的。”克里希那吉說。
“有關了結還有什麼好探索的?”我問道。
“了結的到底是什麼?是不是某個延續的東西結束了?某個特定的思想、慾望的延續?是不是這些東西讓生命得到了延續?生死之間有一個很深的東西在延續著。就像恆河、萊茵河、亞馬遜河的河水一樣。我們只活在這條生命之河的表面,因此我們無法看到河底的美。把這個東西了結,就是了結表面的東西。”
我們停頓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逐漸沉潛於內心的深處。從那裡我提出了一個問題:“什麼東西死掉了?”
“所有累積的內在和外在的東西。我的事業、我的房子、我的妻小,我們能不能把這些東西都放下?”克里希那吉說。
“你似乎在暗示克里希那穆提死後,克里希那穆提的意識也結束了。先生,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我說。
“你已經說出了兩件事,克里希那穆提的意識和他的身體。身體不可避免會毀滅—疾病、意外,等等。但是這個人的意識到底是什麼?”克里希那吉問道。
“不可了結的豐富的慈悲。”我說。
“我不稱之為意識。”
“我用'意識'這個詞,因為它和克里希那穆提的身體有關。我想不出該用什麼其他字眼,我能不能說克里希那穆提的心智?”
“讓我們先保留'意識'這個詞。人類的意識就是它的內涵,它的內涵就是整個思想的活動,還有學習來的語言、信仰、儀式、教條、寂寞、恐懼,這些都是意識。如果思想的活動停止了,意識也就不存在了。”
“我們都知道克里希那吉的心中沒有妄念。但是當我接觸他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他展現了一種生命的狀態…”
克里希那吉插進來一句話:“我們都知道意識是思想的活動,時間感的活動。思想一旦停止—這裡指的不是物質生活用到的思想,而是心理層面的—意識也就不存在了。”
我說:“不管你用其他任何字眼,克里希那吉仍然展現了一種存在的狀態,那種狀態應該怎麼形容呢?”
“我並不是要求你改變用詞,我只是想說,在真正的冥想中你會到達一種絕對境界。我看見它,也感覺到它,對我這就是最不可思議的境界。透過你,我接觸到這浩瀚無邊的狀態,於是我費盡所有的力量想抓住它。我指的不是你普普爾吉擁有它,它不是你的或我的,它只是存在而已。”克里希那吉說。
“是不是因為有你它才存在?”我問道。
“不,不是因為有我它才存在,它本來就存在的。”他又停頓了好久,他的心似乎接觸到了什麼。
“它在哪裡?”我問道。克里希那吉靜靜聆聽,讓問題中的時間感停止。
“它沒有任何立足點,它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說。
“我只知道它透過克里希那穆提這個人示現了自己。你說它沒有立足點,我無法接受。”我說。
“因為你已經把克里希那穆提和那個東西視為一體了?”克里希那吉問道。
“但是克里希那穆提就是那個東西。”我回答。
“也許吧。但是克認為它和克里希那穆提或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係。美不屬於你或我,它存在於花草樹木、萬事萬物中。”
“但是,先生,克里希那穆提的慈悲和治療能力並不在外面。我指的是那個東西。”我說。他指著自己的身體說:“但是'這個'並不是克里希那穆提。”
“那個東西現在就在克里希那穆提的身上,有一天它會停止示現。這就是我想說的。”我說。
克里希那吉的反應很快:“我質疑這一點,那個東西也許會透過某甲示現,但是那個正在示現的東西並不是某甲。”
“它也許不屬於某甲。”我又開始探索。
“它和某甲沒有一點關係。”
“它也許不屬於克里希那穆提,但是克里希那穆提與那個東西是沒有分別的。”我說。
“沒錯,但是你要認清,當你把那個東西和某個人視為一體時,你就要特別小心了。”克的觸角繼續探索。
“我希望仔細地討論一下。譬如我們以佛陀為例,不管佛陀的意識是什麼,那個東西是透過他示現的,而後來它又不存在了。”我說。
“我不認為佛陀死後他的意識就消失了。那個東西是透過他示現的。你說他一旦死了,那個東西就消失了?”
“我不知道那個東西是不是消失了,但是人們已經無法再接觸到它。”
“當然不能了。”克里希那吉說。
“你為什麼說'當然不能了'?”我問道。
“因為他已經大徹大悟,所以那個東西才會降臨到他身上,換言之,他們已經沒有界分了。後來他死了,他的弟子就說:他死了,那個東西也隨之而逝。我卻說那個東西並沒有隨之而逝。善與惡永遠不會結束。這裡所說的惡,並不是一般所說的黑暗,但是它和善是截然不同的。善與惡永遠都存在—惡不是善的反面。”
“你說大徹大悟之後的慈悲是不會消失的,難道我現在可以接觸到它嗎?”我不肯讓步。
“是的。但是只有在自我感消失時,才能接觸到它。這就是重點。克里希那穆提這個人和那個東西是沒有關係的。”克說。
“你時常說'做自己的明光',這句話是不是意味著接觸那個東西而沒有自我感?”
“不是接觸而是接收。它就在那裡,等著你去接收它,但是思想或意識必須停止活動。思想就是那個東西的敵人,思想就是慈悲的敵人。要想點燃這團火,並不需要犧牲或做這個做那個,而是要覺醒心中的智慧,認清思想的活動。覺察的本身就能停止思想的活動,這才是真正的冥想。”
“那麼死亡又有什麼意義?”我問道。
“沒有,它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你活著的時候隨時都在死,隨時隨刻都在了結一些事。我不認為我們能認清了結的美與重要,我們只知道執著的表相美。”
“明天我就離開這裡了,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和你的關係將完全了斷?”我問道。
“不,你了斷的是那個充滿著慈悲的永恆。”他停了一下繼續說,“假設我遇見佛陀,我非常用心聆聽他的話語,他後來雖然死了,但是他話中的真理仍然在我心中。他曾經非常切實地告訴我:用你自己的光照亮自己。我也許還懷念他,但是他播的種子已經開花結果。他曾經是我的朋友,我非常敬愛的人,但是真正重要的是他所播的種子—我如果能機警地覺察和聆聽,那個種子就會開花結果。否則別人徹不徹悟,又有什麼意義?假設某甲擁有不可思議的光明,一種浩瀚無邊的慈悲,如果只有他擁有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他存在的理由是什麼?”我問道。
克里希那吉說:“作為那個東西的化身為什麼要有理由?花朵的存在是沒有理由的,愛也是沒有理由的,它只是存在而已。我只要想找個理由,花就不是花了。我並不是在讓這件事顯得很神秘。它就在那裡,每個人都可以接觸得到。因此,普普爾吉,生與死隔了那麼遠,這中間那種延續不斷的感覺就是人類的不幸。這種延續的感覺一旦停止,我們才學會和死亡共處;其中就有更新。因此我們必須了解大死一番的意義。我們能不能了結所有的經驗和記憶?我們能否談一談人類能不能活在沒有時間感、沒有知識的狀態?”
我向他挑戰:“這個問題的核心是不是要與死亡共處?換言之,當心智有能力與死亡共處時,它就有能力了結心理上的時間感和知識。這是不是意味著你什麼都不能做?除了聆聽和觀察之外,你什麼都不能做?現在我就碰到一個相當困難的問題。假設我問:我能不能從人類的共業中解脫?那麼問這個問題的,難道不是共業之中的一個元素嗎?”
“當然是的,當然是的。”克里希那吉回答。
“那麼這樣一問一答的對談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只有一個解脫的辦法—就是聆聽所有的反應。”
“心中的反應生起就立刻聆聽,讓它開花結果,讓它平息。”克里希那吉回答得很深入。
“除了覺察內心生起的東西之外,還有什麼辦法?”
“你是不是真的想了解'圓善'?我們暫時給它這個名稱。你想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了解它,我不太確定你要說什麼。”
“這就是我想知道的,請告訴我。”
克里希那吉說:“我什麼都不能做,這句話是不是已經相當究竟了?”
“不,先生,我要不就有辦法,要不就…”
“讓我們來探討一下。”克里希那吉說,你可以感覺到他的觸角有多麼敏銳。
“如果我有辦法,下面一個問題就是,我能做什麼?”
克里希那吉問道:“是什麼東西讓你說沒有辦法的?為什麼事情沒有辦法?讓我們共同來檢查一下。”
“對中心生起的共業沒有辦法,這就是我們所討論的。這個共業是存在的,我要不脫離這共業…”
“但是你還沒有。”克里希那吉說。
“經過探索之後,我發現我是沒有脫離。”
“我了解。如果你說:我就是人類的共業,我對它完全沒有辦法。那麼你就只是在嘴上說說罷了。”
“那個能夠敏感覺察生滅的心是什麼狀態?”我說。
克里希那吉說:“如果它真的那麼敏感,生滅就不存在了。”
“沒有生滅的狀態是我們所不知道的,真相是共業仍然不斷地生起。”我說。
“你能不能對治這生起的共業,你能不能不去改變它,消滅它或逃避它?當憤怒生起時,你能不能覺察它?你能不能允許它開花結果和止息?你能不能看著憤怒生起而不去克制它?如果你能讓它自然開花結果,它就會止息。”
“如果心智有能力覺察,憤怒又為什麼會生起?”
“也許因為心智還沒有了解克制背後的暴力。”克里希那吉說。
“如何才能無我地觀察,還是觀察之中一定有自我感?”
“人心把觀察者和所觀之物分開了。”克里希那吉說。
“我能夠觀察憤怒生起,觀察它所有的展現而不加以乾預,然後再觀察它的止息。”我說。
“也就是說你有辦法對治憤怒。”
“我們所謂覺醒的心智就是這樣的。”
“只是觀察而不加以造作的心就是如如不動的。現在我們有沒有透過這些對話了解死亡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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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克里希那穆提傳
作者:普普爾·賈亞卡爾
譯者:胡因夢
出版社: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
轉載自:http://lz.book.sohu.com/lz_info.php.bookid=75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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