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在瑞士高中上的是中文課,但在課堂上,我們還是經常會針對時事進行討論。因為學習任何一種語言,就是進入另一種生活的漫長過程。而生活本身,是無法割離任何一種話題的。
「昨天在巴黎,很遺憾發生了血腥的查理事件。」我沈默一會「不知道你們有什麼看法?願意分享一下嗎?」
突然整個班像是衝出籠子的麻雀,到處都是吱吱喳喳,討論一如往常非常熱烈。我的瑞士學生們一向如此,問他們有沒有意見要發表,總是相當踴躍,毫不猶豫羞怯。
「對不起,你們這樣同時一起大聲講話,吵成一團,結果根本沒辦法好好聽清楚,你們每一個人到底在說什麼。」我苦笑,「大家先安靜。然後重新一個個舉手,舉手之後慢慢說。其他人呢,先靜下來一起聽,等別人發言完再回應,好嗎?」
重新來過。這一次好多了,發言討論終於得以順利進行。
「首先,我想先譴責造成這一次悲劇的暴徒,為死傷者默哀。」一位臉孔看來就是歐亞混血兒的穆斯林女孩說,「我是反對暴力的。因為很重要,我必須講三遍。我反對暴力,我反對暴力,我反對暴力。」
這一位穆斯林女孩繼續很嚴肅地批判「但我必須得說,《查理週刊》本身,的確很有事。他們明明知道,有哪一些穆斯林議題是非常敏感碰觸不得的,卻又故意不斷去嘲笑、去刺激我們。」
女孩接著加重語氣「對,刺激。就是這個詞。《查理週刊》先前不會不知道穆斯林的底線,還故意踩踏,結果激怒了少數極端的穆斯林。撇開這一件暴行不談,在這一種情況下,週刊路線如果是無止盡地繼續激怒對方、以傷害別人的信仰為噱頭,並且還稱此為『言論自由』,那我實在無法苟同啊!」
有一位綁著棕色大馬尾的褐眼女孩,接著舉手發言回應「很抱歉,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褐眼女孩說「你提到的『底線』還有『刺激』,是站在你的信仰去看。以我們這一些非穆斯林的立場來看,如果接觸到不一樣的想法、思維,我們是會想去質疑的。而《查理週刊》,則是採取了『諷刺漫畫』這樣的一個角度,去看待跟自己不一樣的事物而已。他們哪裡會想到,竟然會有人無法包容『異見』到這樣的嚴重地步,這可是付出血的代價呀。」
褐眼女孩繼續滔滔不絕,「所以,我會認為說,你提到的刺激,應該指的是,針對『極端激進的穆斯林』而言吧。我相信,在穆斯林中,也有許多的派別吧?有溫和派、也有激進派,所以,你可不能一概而論,把所有不同派別的穆斯林,都彼此畫上同一個等號吧?」
穆斯林女孩聽了,思考片刻「坦白說,我得說那一些暴徒根本不是穆斯林,連激進派穆斯林都不是。我只能說,他們就是瘋了,完全失去人性。」
接著,有一位金髮藍眼的女生也跟著舉手「查理作為一個媒體,一向對所有議題用諷刺漫畫的角度去評論,並不只針對穆斯林。包括猶太人、同性戀、女性主義者...各種議題查理都沒有缺席過。」金髮女生接著加重語氣「那麼,為什麼獨獨穆斯林的議題就要規避不可談呢?所以說到底,這還是牽涉到言論自由。如果用暴力就可以來嚇退、來威脅媒體噤聲,這難道不是傷害言論自由嗎?」
最後,有一位黑捲髮的大男孩說話了。他有一副沈穩沙啞的聲音:「我想說的是,其實這一件事情,跟任何種族、任何族群、任何宗教,都沒有任何關係。穆斯林只是一個假議題。」黑髮大男孩繼續說「很簡單地就是,一群人被另一群人,手無寸鐵地被殺害了。不管是什麼宗教信仰,什麼種族國家,這樣的暴力血腥,就是無法容忍的。只要是人,就應該要有生命活著的尊嚴。只要是人,就會想渴望愛、自由與和平。」
這個男生,並沒有在他的發言中表明自己的宗教,但我心裡知道,他家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家庭。這個男孩,有一個很特別很特別的名字。據他說,他的名字,在阿拉伯文中,意思是「沙漠中的星星」。
還記得幾個月前,剛開學時。
第一個月的中文課,都會教怎麼介紹自己:自己是誰,自己是哪國人...而瑞士地處歐洲地理中心,所以一班十來個學生,往往來自十來個不同的國籍。
「老師,我是英國人,不是瑞士人喔!那『英國』的中文怎麼說?」還記得那位金髮藍眼的女孩子,曾這樣迫不及待地問過我。
「那我呢那我呢?我們家雖然是瑞士人,不過外婆家那邊,有立陶宛和俄羅斯的血統喔,我們家在立陶宛還有親戚呢!」那一位綁著棕色大馬尾的女孩也曾經這樣問過我。
「老師老師,我爸爸是土耳其人,媽媽是印尼人。教我怎麼寫這兩個國家的中文寫法!」那一位有著歐亞混血兒臉孔的穆斯林女生,也曾這麼急切地問過我。
當時印象最深的是,班上一片嘰嘰喳喳,正熱情地學習世界上十幾種國名,中文該怎麼說怎麼寫的同時,只有一位黑捲髮的男孩,很特別,非常沈默。我看他,一個人靜靜地,描著「我是瑞士人」五個字。
「這位同學,開學第一天,你不是跟老師說過,你的名字在阿拉伯文裡,是代表星星的意思?所以我想,你應該不只是瑞士人,或許還有其他的外國背景吧?老師可以教你怎麼講喔!」我很熱心。
「嗯...」這一位男孩沈默了一會兒,「其實,我們全家是來自阿爾及利亞的穆斯林。但,現在全家都有瑞士籍了。」
「阿爾及利亞?來,我教你...阿、爾、及、利、亞...」我還是很熱心。
「嗯,老師,真的不用了。阿爾及利亞這麼多漢字,看起來就好麻煩。」這個男孩看起來有一點不開心,「我想,我真的就只是瑞士人了,而這就夠了,不是嗎?」
看著他本來溫和的大眼睛,竟然悄悄爬上一層陰鬱。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有時候,熱心是一種白目。
從往事中,回過神來。
「各位同學,」我定下心神「你們剛才針對查理事件,都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老師真的很以你們為傲!恭喜你們!」
我接著說,「我不是因為你們之中哪一個人誰比較聰明、誰說的比較好而感到驕傲。而是因為,你們在彼此不認同對方觀點的情況下,還能勇敢而堅定地表達自己的立場;發聲之外,又懂得彼此互相尊重,不會使用情緒的言詞來互相攻擊、傷害對方;這就是言論自由。所以,今天我要特別恭喜你們,你們做到在討論什麼是『言論自由』的同時,也給『言論自由』做了最好的親身示範,讓老師真的學到很多很多。」
「我是查理,你是阿里,她是安娜,他是王小明。今天,我們都是查理,但是,我們也同時都不是查理。要記住今天這一堂課,以後也都要這樣子:讓每一個人,都可以在你面前安心地說,他是誰,然後都可以快樂而自信地說,他不是誰。」最後我的視線,落在那一位來自阿爾及利亞的穆斯林男孩,「就像我現在會說,我不是查理。我就是我。我是星星。我是沙漠夜空裡的那一顆星星。」
作者:黃世宜
商周:http://www.businessweekly.com.tw/KBlogArticle.aspx?id=107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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