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4月上旬,克里希那吉返回馬德拉斯。他住在瓦桑.威哈爾,這是克在印度的工作總部。馬哈瓦恰利負責接待他。
瓦桑.威哈爾是一幢具有殖民地風格的樓房,看起來相當堅固,帶有石柱和陽台,門窗和家具都是緬甸柚木做的。一樓是辦公室和大會議室,臥房卻很少,如此設計為的是不讓太多人住在裡面。雖然克里希那吉在一樓有間套房,他卻睡在加蓋的陽台上。他總是在面向草坪的房間和訪客個別談話,公開討論則在大樹下舉行。這幢房子四處都是榕樹、芒果樹和熱帶雨林;開滿著花朵的肉桂、金錢樹與金蓮花,為綠意增添了不少色彩和芳香;靠近大門有個人工小湖,裡面長滿了荷花。
馬哈瓦恰利是一名婆羅門貴族,也是瑪哈瓦教派的信徒。他為人天真、虔誠、頑固,深深禁錮在傳統中。他的膚色黝黑,南印度的油浴造就了他光滑的肌膚,他的身材瘦長挺拔,儀表出眾,臉上散發著堅毅與美感。多年之後我們才發現,在他嚴厲的外表下有著非常豐富的人性,他和我的先生可以為一個黃色笑話而哧哧地笑個不停。年輕時他有過不少羅曼史。
克里希那吉、桑吉瓦.羅和馬哈瓦恰利一直想辦一份雜誌,他們建議由桑吉瓦.羅、莫裡斯.弗萊德曼和我擔任編輯。克寫給我的第一封信是在1948年4月18日,發信地點為馬德拉斯。
我親愛的普普爾:
高山不會自動移到穆罕默德的腳下。我已經寫信給南迪妮,我想應該是昨天發的。我告訴她,我的朋友希望你和南迪妮去歐提的路上能在此地停留一兩天,我們可以於5月1日同赴歐提。
如果你接受馬哈瓦恰利的邀請,你會發現我們為你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我希望你能喜歡這份工作。好了,不開玩笑了,我其實想和你及其他幾個人談一件我們正在進行的事。這裡的朋友最近一直在考慮創辦一份新的雜誌,編輯由你、弗萊德曼和桑吉瓦.羅擔任。這件事聽起來有點可怕,但是我們是認真的。等你們來了我們再談。請告訴我們你和南迪妮何時到達,如果你們在5月1日前幾天趕到,我們就有足夠的時間討論這項計劃。希望你和家人都安好,替我問候他們。
誠摯的克里希那穆提
我從未去過馬德拉斯,因此決定造訪一次。南迪妮也終於說服了她的丈夫,他同意她與我結伴旅行。我們到達目的地時,克里希那穆提和馬哈瓦恰利上前迎接我們,他們顯得非常熱情與誠摯。當天晚上我們和馬哈瓦恰利同往通神學會及紀念園,那裡是安妮.貝贊特火化埋葬的地點。克里希那吉沒有和我們一起前往,自從他脫離通神學會以後,再也沒有造訪過阿迪亞爾。他和通神學會的了斷是絕對徹底的。
我們從安妮.貝贊特的墓上帶回一朵野百合給克里希那穆提,他把花握在手中,我們看到他的表情裡有股深沉的悸動。不久我們和他一起到阿迪亞爾的沙灘散步。他從我們身邊走開,我們遠遠地望著他。他那挺直的身軀顯得特別高大,修長的手臂安適地垂在身體兩側。散完步回來,他藍黑的雙眼看起來格外遙不可及,臉上神采飛揚。
當我們到達家門口時,他突然問馬哈瓦恰利:“昨天晚上我聽到的鑼聲是從哪裡來的?兩長一短,好聽極了!”馬哈瓦恰利似乎很迷惑,他說他不知道鑼聲從哪裡來。克里希那吉卻很肯定自己確實聽到了這奇妙的聲音。回房幾分鐘後他突然出來告訴我們,他已經知道鑼聲從哪裡來,原來是兩架風扇對吹時發出的聲音。當時克里希那吉似乎處在一種至樂狀態,他的雙手不停地跟著風扇打拍子。晚飯時大家席地而坐,吃著嗒利,他非常安靜,沒有說什麼話。
深夜裡我們被克里希那吉的叫聲吵醒,他的嗓音聽起來相當虛弱,我們都以為他病了。猶豫不決中我們來到他門口,探問他是否不舒服。克里希那吉當時正在叫一個人的名字,聲音聽起來像個小孩,他不停地說:“克里希那跑掉了,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他的眼睛是張開的,卻認不出周遭的人。不久他開始察覺我的存在,於是問道:“你是不是羅莎琳?”接著又說:“對!對!他知道你,沒關係,請你坐在這裡等一下。”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不要離開這個身體,也不要害怕。”接著他又開始呼叫“克里希那”。突然他用手堵住自己的嘴巴說:“他說過不要叫他的。”然後聲音又變得像個小孩:“他什麼時候回來?他會不會很快回來?”就這麼持續了一段時間,他有時安靜,有時哭叫克里希那,有時又變成小孩的聲音。
一個小時以後,他顯得相當開心:“他回來了,你們看到他沒有,他就站在你們面前,一塵不染的。”他做了一個很圓滿的手勢,接著他的嗓音又變了,變回我們所熟悉的克里希那吉。他坐起來為吵醒我們而道歉,他目送我們回房,然後便離開了。這個奇怪的事件使我們非常迷惑,我們整晚都沒睡。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時,他看起來格外清新而年輕,我們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笑著說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我們形容整件事的始末,我們照做了。他說以後會和我們討論這件事,這時我們已經知道他不想再進入這個話題。第二天我們便回到了孟買。
歐洲局勢的緊張與戰爭的噩兆,改變了克里希那穆提夏季的行程,他決定不回歐洲和美國。5月和6月他都留在印度修養,由希拉.珀蒂小姐和莫裡斯.弗萊德曼負責接待。珀蒂小姐在歐塔卡孟(又稱歐提)租了一棟房子,我們稱之為“賽奇莫爾”。歐塔卡孟是坐落於尼爾吉裡斯的林場,高度有八千英尺。印度的林場有著茂密的森林、林蔭小徑、騎馬道和精心整理的花園,為的是刻意造成和英國鄉間一模一樣的景觀。英國人創造了這些林間的隱居所用來避暑。
1948年這些林場尚未歸還印度人,小木屋和別墅式的平房坐落於樹林中,下方是一片碧綠的草坪;野花、雛菊、勿忘我和蒲公英在草坪中含蓄而典雅地綻放著。松樹、尤加利和檳榔樹佈滿了山丘,這片起伏的山丘不像北喜馬拉雅山,它沒有險峻的岩石和峽谷。房子的四周都是花園,裡面開滿了耀眼的玫瑰、吊鐘花、罌粟和三色堇。老房子的牆上爬滿了薔薇和紫藤。
從克里希那吉臥室的窗戶可以俯視一片銀綠的尤加利;它們的枝葉交錯成涼亭般的形狀,聳立於藍天下。弗萊德曼的好友香塔.羅從馬德拉斯趕來,也住在這棟房子裡。
克里希那吉寫信給我和南迪妮,要我們和他在歐塔卡孟會合。我們不久前才從馬德拉斯返回。我發現克里希那吉從不考慮前往歐提的旅費和住宿費,也不考慮南迪妮是否能得到家人的許可。我的經濟情況雖然並不富裕,旅費倒還不缺。南迪妮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她的丈夫與她愈來愈失和;她的丈夫和她的婆家都很有錢,不過卻很保守,而且是正宗的印度教徒。南迪妮在經濟上是完全無法獨立的。
然而克里希那吉永遠都是如此,他只要開口表達自己的意願,事情便水到渠成。於是南迪妮、她的小孩、她的公公丘尼拉爾.梅塔爵士、我以及我的女兒拉迪卡都在5月的第三個禮拜到達歐塔卡孟。賈拉達.卡達斯幾天以後也抵達歐塔卡孟。我們發現克里希那吉已經從病中康復,他躺在床上休息,留了一臉絡腮鬍。那天天氣很冷,他穿了一件天然羊毛織成的裘佳(譯註:寬鬆的手織毛衣或絲外套,印度男士保暖用的外衣)。那對具有穿透力的雙眼以及臉上的鬍子和長袍,使他看起來像極了《聖經》人物。
我們和他一起長途漫步,穿過松林中的捷徑。他迅速地爬上陡坡,我們都無法跟上他的腳步。雨季即將來臨,森林裡開始起霧,光線顯得很暗。我們和克里希那吉進入佈滿山嵐的樹林時,陽光正灑在樹梢,看起來像是白熱的火焰。有一次當我們穿過森林爬上陡坡時,忽然遇到三名婦人,她們頭頂重木,正小心翼翼地準備下山。克里希那吉站在一旁,仔細地觀察她們的每一個動作。突然,我們感覺從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慈悲的力量和溫柔的關懷,那三名婦人頭上的重負在一瞬間便減輕了。當然她們並不知道是怎麼減輕的。
有一天我和他在松林中散步,他突然問我如何與人交流,我告訴他我聽不懂他的話中之意。當時我們正和一名托達人以及他的女兒擦身而過,克里希那吉又問了我一次:“你如何與人交流?看看這個留鬍子的老頭和他身邊披著條紋圍巾的少女,你心中的反應是什麼?”我告訴他,當我注視他們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他們過去的歷史。他們這個部族曾經統治過尼爾吉裡山丘,他們做過這片土地的王,現在卻成了貧窮的流浪漢。他們群居在狹小的空地上靠畜牧為生。克里希那吉接著說:“如果你真的想了解他們,你就不能透過你的思想去觀察他們。你為什麼不能機警而又沉默地覺察他們?你為什麼不能感受他們?”我們回到家門口時,他突然對我擠了擠眼,然後說:“試著和大樹交個朋友吧!”
雖然克里希那穆提正在隱居休養,他人在歐提的消息還是很快就傳開了。
賈瓦哈拉爾.尼赫魯此時已經是印度總理,他也正在歐提。我接到他的秘書打來的一通電話,他說總理很想參訪克里希那穆提,不過安排總理的安全事宜相當麻煩,於是克決定親自去政府官邸看望他。莫裡斯.弗萊德曼和我陪他一同前往,會晤地點在總理私人的起居室。
室內有個壁爐,桌上放了一大盆康乃馨。克里希那吉和尼赫魯坐在面朝壁爐的沙發上,弗萊德曼和我坐在沙發旁的椅子上。我們看著這兩張高尚、純樸而又優雅的婆羅門臉孔,在火光中相互輝映—一位來自北方的高地,另一位誕生於安得拉邦南方最古老的山區。他們的臉龐看起來如雕塑一般,細緻光滑的肌膚,襯托著美好的臉型和生動的表情—先知的眼神顯得遙不可及,充滿著慈悲與空性;另一位則滿懷劍拔弩張的生命力。尼赫魯是位浪漫的行動派,他有高度發展的心智,他充滿著關懷,不眠不休地獻身於政治,他很想在這複雜的環境中追尋那未知的領域。
他們兩個人起初都有點害羞、遲疑,過了一會兒才建立起真正的溝通。尼赫魯首先打破沉默,他說他很多年以前見過克里希那吉,並且時常思考他說過的話。他一直想再見到克。阿秋.帕瓦爾當和其他友人,也不斷向他提起克在馬德拉斯及孟買所造成的深入影響。尼赫魯為獨立運動與國土分裂之後爆發的屠殺和暴行感到悲痛。
他發表了許多意見;他也看到印度正處於正邪交戰的狀態。這兩股力量彼此衝突;如果正不勝邪,印度可能就會滅亡。克則認為正邪兩面永遠都是存在的,如果正義與慈悲無法產生作用,邪惡的勢力就會乘虛而入。只有運用極大的省察力,才能防止邪惡乘虛而入。克表示省察是人類得以延續的唯一力量。
尼赫魯問起克的教誨在這些年裡有沒有改變,克說改變是有的,但是他也無法明確指出何處改變了,或者如何改變的。尼赫魯接著想知道克對意識轉化的看法。他感覺意識轉化有兩種途徑,一種是個人先轉化自己,然後再轉化外在的環境;另一種是先從環境下手,再來轉化個人。
談到此處,克插進來一句話:“它們難道不是一體的嗎?這兩者不能被視為分開的活動。”尼赫魯表示同意。對於世界的亂象和印度近來發生的一些事,他一直想找些恰當的字眼來表達自己的感受。他覺得十分困擾,不曉得該採取什麼樣的對策。他開始對自己的思想和行動產生了疑問。
他問克里希那吉:“先生,我很想釐清心中的一些困惑。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麼才是正確的行動與思想?”其實這是每一個清醒的印度人都會提出的問題。
大家沉默了三分多鐘。我們發現在克里希那吉的談話中,沉默也是溝通的一種方式;在沉默中,心與心之間的距離消失了,直接的接觸與溝通便自然形成。
克里希那穆提接著以非常緩慢的速度闡明,幾乎是一字一頓。“心智一旦安靜下來就能看到真相,然後才能產生正確的行動。從這種觀察中產生的行動是沒有動機的,同時也能擺脫過去的包袱,擺脫妄念和肇因。”他接著表示,這個巨大的問題不是短時間能探討清楚的。尼赫魯非常專注地聆聽,他的心智顯得清新、敏銳而又收放自如。
克里希那吉的身體向前微傾,雙手充滿著表情。他說面對印度和世上正在增長的動亂,每個人只能從個人的改造開始做起。要想拯救這個世界,至少有一些人得擺脫使這個世界腐化和毀滅的因素。他們必須深入地轉化自己,開發思想中的創意,進而轉化別人。就像從灰燼中又有新的東西再生。
“如同火鳥一般。”尼赫魯接應著。
“是的。”克里希那吉回答,“有生必有死。古人都了解這點,因此他們崇拜生命、愛與死亡。”
克里希那吉接著又談到,這個世界的動亂,就是個人內心混亂的投射。陷在過去、時間和妄念中的心,就是一顆死的心。這樣的心是無法解決混亂的,它只能增添困擾。人必須擺脫時間感和對於未來的投射,只有活在當下,才能轉化自己。
先知和政治英雄晤談了一個半小時。我們走出室外天色已暗,晚星也沉入了地平線,總理目送我們上車,大家的心中都充滿著溫暖與善意。他們約定冬天將在德裡再度會晤。事後,克里希那吉在札記中寫下了這段觀察:
“他是一位非常著名的政治家,他實際、誠摯而又熱愛國家。他不是一個狹窄的人,他也不求什麼,他的企圖之中並沒有自我感,主要是為了一份理想和人民的福祉。他不只是一名滔滔不絕的演講家或爭取選票的人;他在自己的主張中飽受痛苦,但是並不苦澀;他雖然是政治家,卻更像學者。然而政治畢竟是他賴以存活的東西,而且黨員都很敬畏他。他基本上是個夢想家,為了政治,他把所有的夢想都擱置一旁了。”
快到5月底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此事為克里希那穆提神秘的生涯投下了光明。
1922年8月,克里希那吉在奧哈伊經歷了劇烈的拙火覺醒,當時他的身邊有兩位值得信賴的朋友。他的一生每當有事情發生時,身邊總有兩位保護他的人。早年安妮.貝贊特就堅持要兩個人隨時陪在克的身邊,保護他的身體。在印度密教的傳統裡,每當某位智者歷經意識轉化和突變時,他的身邊一定有人護持。
在這種時刻,智者的身體通常會變得極度敏感和脆弱,所有的自我感都消失了。印度河流域有一個像形圖案,描繪一名雙腿盤坐的先知,身旁守護著兩條直立的眼鏡蛇。另外有一幅圖畫,描繪的是宇宙的創生—一個女人的子宮裡長出一棵大樹,在這神秘的時刻,有兩隻兇猛的老虎守護兩旁。
傳說商羯羅(吠檀多哲學的創始人)曾經在克什米爾阿瑪拿特的洞穴中出神。他把自己的身體留在洞穴中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神識當時佔據了某位國王的身體,為的是保持自己身體的純淨,而又能經驗一下性愛和做父親的滋味,以便應付莎爾達的挑戰和問題。莎爾達是曼陀納.彌室羅的妻子,她曾在瓦拉納西和商羯羅進行辯論。當商羯羅把身體遺留在阿瑪拿特洞穴時,他的兩名弟子也曾嚴加守護。
克里希那吉處於巨大的能量轉化時,他的腦子所有未被運用的部分全開發了。當時在場的人,唯一的作用就是保護他的身體。某些記載中曾強調這些人和克里希那吉的關係,這其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這些人是克里希那吉所信賴的,他們對於整個事件沒有強烈的情緒反應或恐懼,他們只關心如何確保這個身體的安全。
克里希那吉在歐提的轉化過程持續了三個禮拜,也就是從1948年5月28日到6月20日。這個事件發生的地點是在塞奇莫爾克的臥室裡。我和南迪妮當時都在場。我們感到相當窘迫。莫裡斯.弗萊德曼一定對香塔.羅和珀蒂小姐說明了這個事件的真相,因為他對印度的神秘傳統相當熟悉。除此之外,我們都束手無措。
事件開始於某個傍晚,我們當時正和克里希那吉散步回來,他說他覺得不太舒服,要我們先回家。我們問他想不想看醫生,他說:“我並沒有生病。”他也無法作進一步的解釋。我們回家之後,他告訴弗萊德曼無論如何都不要打擾他,接著便回房休息;不久他又要我和南迪妮進入他的房間。他把門關上,他告訴我們不要害怕,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找醫生。他要我們安靜地坐著守護他,心中不能有恐懼,不能和他說話,也不能把他叫醒。如果他暈倒了,就要立刻合上他的嘴,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離開他的身體。
當時我雖然有點六神無主,然而我的本質很多疑,整個事件從頭到尾我都在注意觀察。
克里希那吉看起來極為痛苦,他抱怨牙齒、後頸和脊椎疼痛不堪。
處在劇痛中的他突然說:“他們正在清理我的腦子,噢!那麼徹底地在掏空它。”有時他抱怨燠熱難捱,看起來渾身是汗。疼痛在身體不同的部位相繼產生。有的時候出現在頭部,有時又出現在牙齒、後頸和脊椎。還有一次他抱著胃部呻吟,好像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止痛,只好任它來去。
他躺在床上就像一具空殼子,只有身體的知覺還存在。他的聲音很虛弱,聽起來像個孩子。不久他的身體突然充滿了能量。他雙腿盤坐,閉著雙眼,身體看起來比往常高大,整個人充滿了整間屋子;此時屋內湧進了巨大無比的能量,寂靜中能清楚地感覺這能量的振動。處在這種狀態中,他的聲音變得極為洪亮與低沉。
第二天傍晚起,他開始單獨出外散步,他要我和南迪妮晚一點再來陪他。轉化過程起初從晚上六點開始,於八點三十分結束,後來有時也延續到子夜。每當他需要與人晤面時(譬如與賈瓦哈拉爾.尼赫魯),便自然不會有事情發生。末期轉變的時間愈來愈長,某回居然進行了整個晚上。他並未像在奧哈伊時那樣,埋怨室內充滿著灰塵,他也不想離開房間,雖然塞奇莫爾並不特別乾淨;他從未抱怨周遭的人妄念太多。有一次他要求南迪妮握住他的手,其他的時候他的神識大都不在現場。
處於煎熬中,他的身體有時在床上翻滾,有時打冷戰,有時呼叫克里希那,接著很快又把手摀住嘴巴說:“我不能叫他。”
1948年5月30日,克里希那穆提正準備外出散步,突然他覺得自己很虛弱,而且不太清醒。他說:“我覺得很痛。”他摸著頭躺了下來。幾分鐘以後,克里希那吉的神識就不見了。兩小時之中我們看著他經歷各種劇痛。他說他的後頸和牙齒都疼痛不堪,他覺得自己的胃又腫又硬,他一邊呻吟一邊搓揉著自己的胃。有時他會突然大叫。他昏過去好幾次,第一次從昏迷狀態醒來他立刻對我們說:“如果我暈過去,請把我的嘴合起來。”
他嘴裡一直念念有詞:“阿媽—哦!老天啊!放了我吧。我知道他們想幹什麼。把他叫回來。我知道痛到極點時他們就會回來。他們知道這個身體能承受多少。如果我變得神經兮兮,請好好照顧我—我不是說我一定會變得神經兮兮。他們對這個身體是很小心的。我覺得自己好老,只有一部分的我還在活動,就像印度小孩玩的橡皮玩偶。它的生命是小孩給它的。”
他的臉因為痛苦而顯得疲憊不堪。他一直握緊拳頭,眼淚不停地流著。兩個小時後他又昏迷不醒。他醒來時對我們說:“現在痛苦已經消失了,我心裡完全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的油箱已經滿了,裡面全是汽油。”
他說他想說話,這樣他就不會注意身體的疼痛。“你們有沒有看過太陽雨?當烏雲遮住太陽時,雨水突然傾盆而下,大地就像張開的子宮一樣迎接著它。雨水把每一朵花、每一片葉子都洗得乾乾淨淨,到處充滿著清新的氣息。烏雲一過,太陽便出來了。陽光灑在每一片葉子和每一朵花上。溫柔的小花就像年輕的少女,被無情的男人踐踏。
你們有沒有看過有錢人的嘴臉?他們忙著做股票和賺錢,他們如何能懂得愛?你們有沒有感覺過大樹上的每一根枝幹,有沒有摸過樹上的葉子,或者坐在窮孩子的身邊和他們聊一聊?有一回我開車到機場,看見一位母親正在為他的小孩洗屁股,沒有人注意到她,然而那個景象真是美極了。那些有錢人卻只知道玷污和作踐他們的女人。對他們而言愛就是性。如果你能溫柔地握住一個女人的手,她就不再只是個女人,這才是愛。你知道什麼是愛嗎?你們雖然有丈夫和孩子,但是你們懂得愛嗎?你們不能把那逍遙自在的雲朵關在純金的籠子裡啊。”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痛苦把我的身體磨煉得像鋼鐵一般,但是又那麼的柔軟,具有韌性,沒有一絲的妄念,就像通過一場考試一樣。”我們問他為什麼不能停止疼痛,他說:“你們都生過小孩,當孩子要出來時,你們能停止陣痛嗎?”他又說:“今天晚上他們會給我好戲看的。烏雲已經密布了。哦!基督啊!”
過了一會兒,莫裡斯端了一碗湯進來,然後就出去了。克里希那吉把燈打開,他挺直地盤坐在床上,臉上的痛苦已經消失。他閉著雙眼,身材看起來比往常高大,我們感覺一股巨大的能量湧向他,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磁場的震顫。我們的眼睛和耳朵都充滿著這股能量。雖然空氣寂靜無聲,我們卻覺得充滿著音聲;屋裡並沒有其他的東西,我們卻覺得每個毛孔都有東西在碰觸。接著他睜開眼睛說:“剛才發生了一件事。你們有沒有看到什麼?”我們告訴他我們的感受,他說:“明天我的臉會不太一樣。”他躺下來,比了一個圓滿的手勢說:“我會像一顆雨滴那樣圓滿無缺。”停了幾分鐘,他告訴我們事情已經過去,我們可以回家了。
1948年6月17日,克里希那獨自出外散步,他要南迪妮和我等他回來。我們坐在火爐邊靜待。他回來時看起來像個陌生人,他走到書桌旁寫了一點札記。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我們,他走向我們在火爐邊坐下。他問我們剛才做了些什麼,接著他告訴我們他走得很遠,甚至走過了高爾夫球俱樂部。突然遠方有人吹笛子,他安靜地坐著,專心聽著笛聲。笛聲停止時,他看起來又有點魂不守舍。兩度我們都感覺有股巨大的能量充滿著他。他顯得比往常高大,他的雙眼半閉,安詳的臉龐看起來實在美極了。
接著他躺回床上,身體變成了一具空殼子,我們所熟悉的克里希那吉又不見了。不久克里希那穆提的身體開始說話,他說他覺得體內十分痛苦。他們把他的身體弄得很痛;痛苦一直通到頭頂。他渾身顫抖地敘述剛才在散步時發生的一件事,接著他對我們說:“你們有沒有看到他回來?”他的身體和心智似乎無法得到協調,有時他覺得自己還在樹林中。他說:“他們來了,還用樹葉把他遮住。”
“你們知道嗎?你們差點就見不到他了,他幾乎回不來了。”他不斷摸著自己的身體,看看它還在不在。他說:“我必須回去弄清楚剛才散步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剛才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因為他們匆匆忙忙就走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回來了沒有,也許有一部分的我還躺在路上。”他兩度下床想要奪門而出,後來還是躺回床上。不久他又睡著了。當他醒來時,立刻摸摸自己的手,看看還在不在。
1948年6月18日,克里希那吉要我們晚上七點來陪他。他外出,我們等待。過了一陣子他才回來,看上去又像個陌生人似的。他寫了一點札記,然後坐在我們的身邊。他說:“我在班加羅爾的講詞不斷湧上心頭,我再度覺醒了。”他閉上雙眼,挺直而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接著他抱怨疼痛又開始了,只好躺回床上休息。
他說他覺得他的身體正在燃燒,他哭著說:“你們知道嗎?我已經明白剛才散步時發生了什麼事。他完整地出現了,主控著一切,我當時什麼也不知道,我不曉得自己到底回來了沒有。”稍後他說:“空寂中雷雨交加,我在狂風中受了很多罪。你們知道嗎,那空寂一直在延伸,感覺上是無邊無際的。”他比了個空寂的手勢。
過了一會兒他說:“他們鑠煉我,讓我的心能更空。他們想看看他到底能示現多少。”他又說:“你知道什麼是空寂嗎?那種一念不起的空寂,徹底的空寂?然而你們要如何才能體會這空寂?這空寂能帶來巨大無比的力量,但不是金錢、地位或駕馭妻子的那種力量。”他停頓了一下,“這是最純淨的力量,就像發電機發出的電力。你們知道嗎,我在散步時整個人都處於狂喜狀態,我從未那樣喜極而泣過。在路上我遇見一個窮人,他看到我大哭的模樣,還以為我的母親或姊妹剛死。接著他對我微微一笑,我不太明白他笑裡的含義。”突然他說道:“我有一個關於時間和空寂的想法,希望醒來時還能記得。”
他開始抱怨燥熱難捱,突然他坐起來說:“不要動。”接著他的臉就像某天晚上那樣看起來煥然一新。所有的痛苦都從臉上消失了。他閉著雙眼,身體不停地顫抖,好像有股巨大無比的能量湧入他的體內,他的臉也跟著跳動。他整個人好像充滿著整間屋子。他一動也不動地坐了三分鐘,接著便昏了過去。他醒來時顯得非常平靜。
有關最後一晚的札記雖然丟了,所幸南迪妮和我仍然記憶猶新。
克里希那吉感覺頭部、後頸和胃部疼痛而腫脹,眼淚不停地湧出來。他倒回床上,突然變得極為安靜,痛苦和疲倦一掃而空,有點像死前的迴光返照。接著臉上開始出現無限的生機。他的臉孔看起來美極了,沒有一絲歲月的痕跡。他睜開雙眼,卻認不出周圍的人。他的身體散發著光明,臉上的表情顯得祥和而又浩瀚無邊。
那份空寂感好像甘露一樣具有重量;它湧進屋內,也湧進我們的身心。它充滿著我們的每一個腦細胞,把所有的時間和記憶都掃除一空。我們覺得這空寂中有其他的生命存在,靜謐中有一份動感。我們不由自主地雙手合十。他安靜地躺了幾分鐘,接著他睜開雙眼,過了一會兒才看到我們。他問我們:“你看到那張臉沒有?”他並不期望得到什麼答案。接著他突然說道:“佛力剛才出現了,你們都受到了祝福。”
我們回到旅館,那空寂仍然尾隨著我們。往後的幾天,我們一直被籠罩在其中。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克里希那吉的房內,雖然幫不上什麼忙,我們的存在卻似乎是必要的。在整個事件中,他並沒有什麼個人的情緒,和我們也毫不相干。感到煎熬的只有他的肉體,但是第二天他立刻又恢復了正常。他看起來充滿著精力—快活、熱切而又年輕。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個人的情緒在內。在空寂中,屋內往往瀰漫著深度和重量感。事後南迪妮和我交換札記,才發現彼此的感受竟然那麼相似。
南迪妮和我要離開歐塔卡孟時,克里希那穆提告訴我們說:“你們受了不少罪,回到孟買要好好休息一下。”
事後,克寫了一封信給我,簡要地解釋了當時所發生的事。轉化過程中的某一天早上,我問他為什麼會出現兩種聲音—一種是柔弱的小孩聲音,另一種是克里希那穆提正常的嗓音。我問他當時他的神識是否離開了,而另一個存有進入了他的身體。克里希那穆提在信中回答說:“事實並非如此,當時出現的並不是兩個存有。”他說以後會再詳談。事隔多年他才提起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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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克里希那穆提傳
作者:普普爾·賈亞卡爾
譯者:胡因夢
出版社: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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